正文

4、革命者的思念(2)

閻連科文集:堅硬如水 作者:閻連科


也許我也患上魔癥了,革命讓我著魔了,夏紅梅讓我著魔了。我患的是革命和愛情的雙魔癥。自那天在程寺見了夏紅梅,我的腦子里就總是不斷地出現(xiàn)她的聲音和影兒。只要鎮(zhèn)街上喇叭一廣播,不管是歌曲還是樣板戲,我的身子就會躁動不安,鞋底、褲腿、褲襠和布衫,渾身上下都像著了一把火。這當兒在城郊鐵道邊上的那一幕戲會清清白白重新回放在我的腦子里,使我長夜難眠,精神萎靡,夜不成寢,食不甘味,革命斗志快刀亂麻般被砍倒伐凈了。有一夜,我想把身上的旺火熄滅掉,我用手去我的腿上掐,去我的身上掐,把我的陽物掐出了血,可仍然不能把紅梅從我腦子里驅(qū)逐掉,不能把鐵路上那幕戲的大幕關(guān)起來。

我病入膏肓了,無可醫(yī)治了。我知道世界上從來沒有救世主,沒有什么神仙和皇帝,我們只能自己救自己。我也只能自己救自己。白天時,我在村里走東串西,到程前街夏紅梅家門口閑逛游蕩,期望能冷不丁兒見到她,見不到她我就有意遠離程崗鎮(zhèn)。有個月我一早到鄉(xiāng)下我的姑家姨家串親戚,天不黑不回程崗鎮(zhèn)。我還在我舅家干了兩天力氣活,他家蓋房子,我在那和匠人一樣壘了兩天坯??苫氐芥?zhèn)上時,長夜難眠赤縣天,到夜半我就不得不去爬在我媳婦桂枝的身子上。爬在桂枝的身上是因為我把她當成了夏紅梅,摸她的頭,摸她的臉,摸她又粗又短的腳趾頭和有些臭味的腳趾甲。這時候她就把燈關(guān)上了,半睡半醒地看著我問:“高愛軍,你是不是又想讓我生了呢?”

我說:“我想再要一個娃兒哩?!?/p>

她說:“那你就來吧,別在我身上摸來摸去哩,摸能摸出娃兒嗎?”

她不知道我說完那話我就后悔了,不知道我聽了她的話身上的火就嘩地熄滅了。這已經(jīng)是我回到程崗鎮(zhèn)的第二個月,對桂枝那一丁點的興味早已蕩然不在了。可那時候我是一頭豬,我是一條狗,我不是意志堅定的革命者,我不能不對她做事兒,不能不硬著頭皮爬到她的身上去。她把燈吹了,做事兒時候她總是把油燈吹滅掉。月光從窗戶透進來,寒意也從窗里透進來。屋子里有油燈滅后的黃色焦燎味,有春天暗香的綠色味,還有塵土和被子該曬未曬的潮霉味。孩娃紅生和女娃紅花睡在床那頭,紅花的胳膊搭在紅生的胸脯上。桂枝過去把他們重新蓋了蓋,滅了燈就一如往日樣坐在床沿上把她的褲衩脫下放在床頭上,撩開被子躺下了,說你來吧,你想再讓我生個男娃還是女娃哩?我說男娃女娃都可以。她說你來呀,還立在屋里干啥呢?我說窗戶里透了風(fēng),我把窗戶堵一堵。然后我就磨磨蹭蹭拿一件衣服掛在窗戶上,把那月光遮住了,把那破窗紙的地方擋住了。她說你來呀,你不是想要娃兒嗎?紅花滿地能跑了,我也想再生一個哩。我不得不慢慢地朝床邊移過去。我好像不能不朝床邊移過去,好像不移過去她的目光就會翻山越嶺,看到我的心里去,看見城郊我和紅梅那驚心動魂的一幕戲。紅梅花兒開,朵朵放光彩。可是那當兒,我的欲念急流勇退著,身上又冷又寒像一桶井水從頭上澆下來,物兒軟得如一截霜下的草。我想對她說算了吧,改日再來吧。想對她說我好像有病了,剛才還硬呢,這會兒冷丁兒風(fēng)來了,樹倒了,鳥雀飛去了。我慶幸我的倒塌和垮下,慶幸我不需要爬在她身上想著夏紅梅,想著夏紅梅的白皙和身段,想著夏紅梅的聳乳和溝壑,想著夏紅梅的秀臉和剪發(fā),還有她腳上紅柿子似的十個紅趾甲。樹倒后猴子回窩了,這一夜我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睡覺了。然就這時候,就在我剛要睡去,不知哪兒的高音喇叭響將起來了。

從喇叭時傳來的音樂是《戰(zhàn)斗進行曲》。我不知道那音樂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然卻能聽出播放那音樂的喇叭似乎筒上裂了一個口,或是它在樹上掛久了,風(fēng)吹雨淋后那喇叭的筒上銹出了一個洞,使那樂曲變得有些啞起來,如同那音樂是從裂縫的竹筒里倒出的響豆兒,刺耳歸刺耳,卻流暢得沒法說,節(jié)奏和音符明明朗朗,呈出五彩的云花色,從我家的門縫擠進來,把柳木門推得嘰嘰嘎嘎響;從窗子的破洞擠進來,把擋在窗上的衣服掀得一起一落飄;從后墻的裂縫中吹進來,把床上的被子吹得瑟瑟抖;從房頂掀開的瓦和泥草縫里灌進來,砸得我渾身的肌肉叮當叮當跳。我被那歌曲和音樂鼓蕩了,身上慢慢開始煩躁得如一群螞蟻在我的脈管里爬,血被加了熱,手上、腳上、頭發(fā)、脖子和隱處的旮旮旯旯都有些黏絲絲的汗。我知道我又將瘋起來,感到有無數(shù)股力量從四肢開始朝著我的大腿中間跑步集合著,我的物兒又英姿勃發(fā)了,青春無限了,它像一根木桿樣又豎將起來了,到樂曲播放到“我撩倒一個,俘虜一個,繳獲它幾支美國槍”時,我看到兩條鐵軌從遙遠的地方伸過來,鐵軌旁有漫無邊際的莊稼地,紅梅赤裸著全身躺在那踩倒的一片莊稼苗上向我招著手。桂枝在床上翻了半個身,問:“你還弄不弄?不弄我可要睡著了?!蔽页鹬c了頭,向躺著的紅梅走過去。我看見紅梅在日光里那渾身發(fā)亮的光色了,我聞到那股濃烈的麥苗和紅梅身上的香味相混的新鮮肌膚味。我到了床邊下了。我把鞋子脫掉了,我把我的軍用皮帶解開了,我把褲子脫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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