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義凜然的走到隊伍前,把雙手插在腰間對著我的丈人喚: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我們面前有兩類社會矛盾,這就是敵我之間的矛盾和人民內部的矛盾。這是兩類性質完全不同的矛盾。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烫烨唷蔽彝罢玖苏?,距我丈人還有十步遠,對著他更大聲地質問道:“程天青,今天程崗大隊的革命青年來這搗毀封建王朝留下的石牌坊,你帶著不明真相的群眾攔在這——現(xiàn)在,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到底是共產黨員還是封建資產階級的代理人?”
我聲大如吼,氣壯山河。我看見我的問話如鋼如鐵,炮彈樣擊中了程天青。他立在那牌坊下的石條上,想說啥可因為理屈詞窮,啥兒也沒能說出來,臉就被憋成了青紫色。
我吼:“程天青,你回答我的話——你到底是敵人,還是中國共產黨黨員?是把革命者當作敵人,還是把封建資產階級當作敵人哪?你今天的所作所為,已經和黨的宗旨相對抗,若不懸崖勒馬,回頭是岸,你就將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正如毛主席指出的那樣:如果把同志當作敵人來對待,就使自己站在敵人的立場上了。倘若你自己硬要把自己推到敵人的立場上,你就別怪你這個女婿六親不認??!”
他的臉從青紫嘩啦一下變成蠟黃了。
我吼:“不回答我的話,你就讓被蒙蔽的群眾撤回去?!?/p>
他沒有讓群眾撤回去。他把頭朝群眾那邊用力扭一下,又用力朝我們這邊擺一下,把他最特殊的一道命令下達了。我以為那些拿著扁擔、菜刀、棒子的社員群眾會朝我們殺過來,沒想到他擺了一下頭,那些人都把菜刀、棒子、扁擔放下了,都朝牌坊兩邊挪了挪,就從那人群中走出了六、七個七、八十歲的老漢和老婆,他們分別是程賢柱的爺、程賢清的爺,程慶林的爺和田壯壯的奶。還有那個從來都跟著閨女吃穿的程慶安的老外婆。他們手無寸鐵,卻面不改色,又讓人看不出他們對孫子、孫女們的革命激情有絲毫的懼怕和壓制。然而,他們在日出中飄揚的白發(fā)和滿臉歲月的深皺,成了他們最有力的武器。他們一邊從牌坊下邊顫巍巍地走過來,一邊淚凄凄地喚著自己孫子、孫女的名字說:
“賢清——快和爺一塊回家去,你這不是革命哩,你是朝祖宗頭上砸錘的呀?!?/p>
“慶林——爺求你了,回家去吧,咱再窮也不能掙這扒祖宗牌坊的工分呢?!?/p>
“慶菊、慶華,跟奶奶回家呀,你們要扒牌坊就先把奶奶埋在牌坊下?!薄?/p>
隨著一片老人哭凄凄的喚,緊跟著,那些做爹做娘的都傾瀉過來了,他們叫著自己孩娃們的名兒,口里說著和老人們一個意思的話,轉眼間就把革命的隊伍沖垮了,就把他們兒孫們手里的鐵錘、鋼釬、鐵锨奪去了。那一刻,牌坊下一片亂麻,叫聲四起,日光被人流沖碎后紛紛跌落,半空里人們哭喚的唾液四處飛濺,公路上堆滿了同志們回家的黃色腳印和汪汪說話聲,路邊上扔掉了無數(shù)的棍子和繩子。
隊伍就這樣水來土掩了。
初綻在春天的鮮花就這樣在寒流面前萎縮了。
第一場革命就這樣夭折了。
紅梅在路邊上把雙手喇叭在嘴上高聲喚:“同志們,戰(zhàn)友們!我們不能走,大家要留下!親情不是敵人,可我們不能做了親情的俘虜,我們沒有被階級敵人打敗,可被爹、娘、爺、奶打敗了,這是我們最大的恥辱啊!”
我從路中央疾步跑到程天青對面的另一塊登馬石上,又站到石牌坊半人高的立柱上,比紅梅更大聲音地叫:
“戰(zhàn)友們,同志們!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大家一定要加強紀律性!一定要留下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大家一定要擦亮眼睛,一定要看到我們今天的行動,是關系我們黨和國家的命運在程崗鎮(zhèn)死生存亡的大問題,是毛澤東思想和封資修在程崗第一次交鋒拼殺的大問題,是關系到每一個人吃不吃二遍苦、受不受二茬罪的大問題。為此,我請求大家不要走,請求大家留下來。堅持到最后就是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