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腰上,扔了二分鋼兒
深秋在今兒,天氣不好也不壞。太陽從東天云縫中嘶嘶叫著掙出來,薄淡的暖氣,片污片白地浸在大地上。耙耬山坡,染下一塊黃亮,一塊淡黑。羊群聚在黃亮中,拉長脖子咩咩地叫。村落里的狗,夾著尾巴曬暖兒。村頭我家的磚窯已經封了火口,黑煙滾滾,半個瑤溝村淹沒在濃煙中。
爹悠閑地從窯上走回來,叼著玉石煙嘴,小聲哼著鄉(xiāng)戲調兒,心里撥著啪啦啪啦的算計。村頭的四口磚窯,是爹承包的,這秋末的最后幾窯燒盡,幫工們各自散去,他就要和女人結婚了。女人是個極好的角色,小他十五周歲,剛過四十,鄰村人,臉上還有很旺的水色。那女人曾做過大隊婦女主任。前幾年,大隊改為村,她就閑置下來,在一個日子里,她男人做生意,一筆大買賣,連本帶利賠干凈,上吊死了。她打算改嫁時,爹尋到了她家里。
“你看這門親事……”
“我同意。讓媒人給你說過了我同意。”
“可我大你十五歲……”
“只要你把我男人的欠賬都還掉……”
“我就知道你是看上我包了四口窯,手里有筆錢?!?
“我讓媒人給你說過我是圖的你有錢?!?
“啥時結婚?”
“你孩娃都同意?”
“不同意咱就和他們分開過?!?
“我沒想到你會對我鐵下心?!?
“媒人和我提過幾個女人,比來比去就數你最年輕?!?
“你看上了我年輕有水色?”
“不這樣誰肯替你還那一筆大債務?你也不想想?!?
“倒也是??赡銢]想過我能幫你掌管那四口磚窯嗎?能幫你管管賬目啥兒的?”
“我的賬目誰也不用管。孩娃、兒媳、還有你,最好誰也別過問?!?
“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說吧……你啥時還清了我這邊的債,我啥時和你合鋪過日子。”
黃沙大堤上,雜草都已枯盡,兩邊樹木赤裸裸地挑著幾條窯煙。小麻雀在枝條上躍動,抖落的羽毛旋兒旋兒落在爹的肩上。爹嘴里的鄉(xiāng)戲,像一眼細泉,從嘴里潺潺流出,朝遠處擴散。存款是不消動的。爹想,只要把這四窯青磚賣掉,足以還掉那女人的債務,把她輕輕松松接過來。女人在爹的盤算中。四窯青磚也在爹的盤算中。耕種勞作,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糧食山堆在麥場上,雞和豬在麥場外面打轉轉,鳥在場子上空盤旋著,卻始終不敢落下來,因為爹就站在場中央。這就是爹未來的日子。爹沿著大堤走時,心里思謀的就是四窯磚和那四十歲的女人。然他正思謀著,便看見路上扔著兩分錢,在沙堤腰間的草棵中,閃閃爍爍。爹是吸紙煙不扔煙頭的那種人,曾經在一個過去的日子里,因為買不起煙葉吸過芝麻葉。這時候,爹看見那個鋼兒,一星點點都不想別的啥兒,徑直往大堤腰上去撿。事情原委就這么簡單,爹一彎腰,腳下一滑,就跌了一跤。然后,整個身子實實在在倒在沙堤上,幾個翻身滾到了沙堤下……
沙堤不高,頂破天也不足三米,照常理,爹五十五歲,滾上滾下幾個來回,也不過像往日耍兒戲,且沙堤下又是暄虛的小麥田??墒?,爹一倒下就不再言語,滾入麥田不見動彈,如同在麥田睡著曬暖一樣。
這是罷了中飯的時候,太陽還未全部從云中掙出來,麥田里青色很濃。遠處有幾只白豬在田里拱著土,小麥一棵一棵走進豬的嘴里。當那豬把麥田拱下極大一塊時,這塊責任田的主人去井上打水,又去田里趕豬,才看見爹躺在大堤下,臉上僵著蠟黃的扭曲,過去叫了幾聲,不見回應,用手去摸,爹的臉冰冷冰冷,把人家的手嚇了回去。村子上空,響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喚:
“不得了啦——來人呀——不得了啦——”
落下一樹黑烏鴉
爹被抬到家里是半晌時分。
畢竟算是一件大事,村里立馬熱鬧起來。咚咚咚咚的腳步聲,朝我家一陣一陣擁。屋子里即刻就人頭壓人頭,肩膀靠肩膀。詢問聲,吵鬧聲,被人群擠成又薄又窄細細的一條一條。后來,當大伙清楚了爹是一跤摔下就那么斷了呼吸,先是一怔,后又想想,也并不奇怪。村子里曾有人頭天夜里說說笑笑上了床,來日便再也不會動了,半夜里安安靜靜睡死了。十三爺才叫奇怪,吃著飯,說好燙嘴,擱下碗涼一涼,頭一歪,就那么死去了。這樣想來,爹還畢竟跌了一跤,真死也委實算不得怪事。如此,村人們的心就化開了,驚奇淡了許多,人走了一半,熱鬧也自然弱了許多,直到鎮(zhèn)上的老中醫(yī)款步走進我家,翻翻爹的眼皮,號號爹的脈,說了那么幾句話,人便陸續(xù)散盡。
“你們兄弟倆來一下。”中醫(yī)說。
我和哥跟在中醫(yī)后,走到院里的槐樹下。這槐樹比爹的壽命長,約有八十年,已有一圍粗,秋天它的葉兒落盡了,只留一身爪枝在空中支叉著。就是在這老樹下,中醫(yī)閻王似地說:
“你們的爹不行了。”
“沒救了?”
“找不到脈。”
“他才五十五……”
“我爹四十五就下了世?!?
“可我們不能眼看著爹死呀?!?
“想盡盡孝心也可以,趕緊租個汽車送到縣醫(yī)院?!?
“得多少錢?”
“少不掉五百塊。”
“能救活嗎?”
“指望不大?!?
哥不再言聲。我也不言聲。中醫(yī)說我走了,就轉身進屋提起了舊藥箱。那藥箱是六塊泡桐木薄板釘成的,每一塊都用毛筆劃了紅十字,眼下那十字都被中醫(yī)手上的臟污一點一點蓋上了。歲月悠悠,日久天長,連桐木板也成了黑顏色,仿佛是坐久了的板凳面。中醫(yī)也時常把藥箱當成板凳坐。中醫(yī)站在屋門口,停下步子看我們兄弟倆。
“都是熟人,拿五塊錢吧?!?
我瞅著哥。
“我身上連包煙錢都沒有。”
哥摸摸口袋,猶豫一下,走進屋里,去爹的兜里摸。爹一動不動,任哥在他的身上翻,也果然翻出了五塊錢。
中醫(yī)接錢走了。
村人們也走了。
屋里僅余我、哥、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