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笑了:“又是這。”
隔了幾日,我都睡了,堂弟隔窗叫我起床,說今夜西風(fēng),時(shí)間也是正好。既已醒了,就同他去了。觀村長的女人,在這么深重的黑夜,還是孤零零在門口坐著納涼,堂弟悄聲說也許在等哪個(gè)男人。我和她隨口幾句閑言,也就匆匆走了。到墳地西風(fēng)口上,隱在路邊崖下,等了許多時(shí)辰,不見有任何聲音,掃興走時(shí),聽到了隱隱約約有砰啪之聲,貓著腰往前面走走,伏在潮濕的地方,果然又聽到有爭有吵。
村長說:“你把公章和本兒還我?!?
死過三十年的老支書說:“本來就是我的。”
村長說:“是你兒子盜墓從我棺中偷走的?!?
老支書說:“你別忘了,還是我介紹你入的黨,拉你當(dāng)?shù)拇甯刹俊!?
又聽一陣,反復(fù)就此幾句,不知道是他們在反復(fù)吵這幾句,還是在這兒只能聽到這幾句。也許換個(gè)地方,能聽到許多別的,聽過九遍之后,我領(lǐng)著堂弟,在墳地四周尋找,一會(huì)站起,一會(huì)貓下,再也沒找到新的聽夜的去處。重新回到風(fēng)口,依舊那么幾句:
“你把公章和本兒還我?!?
“本來就是我的?!?
“是你兒子從我棺材中偷走的?!?
“你別忘了,還是我介紹你入的黨,拉你當(dāng)?shù)拇甯刹??!?
覺得乏味。夜也已很深,就走了。另說,老支書死得甚早,三十年了,連我都記不得他的音容。只聽家人說老支書是解放那年當(dāng)?shù)拇逯甏鬄?zāi)時(shí)餓死了,村長是支書死時(shí)當(dāng)?shù)拇甯刹?。再就一無所知,覺得為那公章如此無聊,中國各級公章,也就村這一級最小,又不是什么大印。心下就開始瞧不起了他們。到家,堂弟回去睡時(shí),問我:
“還聽嗎?”
“沒意思。”
進(jìn)屋,燈還亮著,竟是村長的女人和家人在座。見我進(jìn)來,她迎面站起,問:
“又聽到了?”
“聽到了?!?
“不騙我吧兄弟,我信你的?!?
“真聽到了,我都覺奇怪,不敢相信?!?
又說幾句,女人走了。問家人她來說啥,答說她想改嫁,便共同替她感嘆幾句,上床睡了。月亮是天將曉時(shí)升起的,爬在窗上明明白白。想起聽夜,想起湖北人常說,荊州長江岸邊的古戰(zhàn)場上,時(shí)常聽到萬馬嘶鳴、刀槍劍戟的拼殺之聲,就一夜不能入睡。聽著村街上的夜蟬鳴叫,心緒愈加煩亂。終于熬至想睡時(shí)候,忽然聽到從山梁上傳來由小到大的嘶喚:
“我要改嫁——我要改嫁!”
“我要改嫁——我要改嫁——”
是女人的叫聲,一聲比一聲尖厲,終于就叫到了村街。聽到街上有開門的聲音。繼而,我家門也開了。想必家人也因那叫聲起了床去。我想睡,那叫聲不斷,只好下床,天卻亮了。走出大門,見一村人擁著村長的女人,當(dāng)了新村長的村長的兒子極孝敬地?cái)v扶著她往家走去,她卻邊蹦邊叫:
“我要改嫁——我要改嫁——”
她竟是瘋了。
原來她昨兒夜離開我家,徑直去了墳地聽夜,誰也不知她聽了啥兒,回來也就瘋了。
又幾日我假滿返回,次年春天再次休假,村長的女人已經(jīng)因瘋死去,埋在村長墳內(nèi)右側(cè)。堂弟對我說,去聽夜還能聽到村長的女人在墳地大喚我要改嫁哩。
再去聽,也竟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