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馬家峪忙忙碌碌,一天到晚,都從村頭叮當出為我趕做棺材的木匠勞作聲。海連長和吳干部已經走了一天。三百里外的縣城里,住了海連長的妻小。海連長送我的骨灰,本也打算回去見見妻小的。走時四爺和貴德伯送他到嶺路上,他說都回吧,過幾日我再回來跟佚祥告?zhèn)€別。這時,村頭的木匠,把四爺家的一段桐樹拴在一棵樹上,解板的大鋸,已經在那圓木上拉出了的聲音來。二拐子送來的一塊木板稍覺厚了些,仁德叔送來的木板又覺薄了些,總之,那木板一塊一塊,或倚著或堆著,亂了一片,都需那木匠去鋸鋸刨刨,有很多活兒要做。
有了這做棺材的事情,也就有了馬家峪人的去處。無論是誰閑下了,都到那木匠場上去,看一看,說一說。木匠讓幫拉拉大鋸,就幫著拉大鋸,木匠讓幫熬熬木膠,就用刨花點了火,把膠鍋端到火上去。木匠也是馬家峪的人,并不說收誰的工錢,只聽說四爺讓來做棺材,就領著跟他學徒的孩娃出來了,到吃飯時或回了家里,或順便吃門口誰家一碗。我被暫時放在爹娘的牌位前,早早晚晚都去聽那叮叮當當?shù)囊繇?,去看看忙碌的村人。就這么,那棺材就長長方方,架在了兩條長凳上。新刨的木花,厚厚一層,白云般灑在腳地上,濃烈的油菜花似的木香味,四散著彌漫了村落。就在棺材快要做起時,木匠忽然發(fā)現(xiàn)做棺擋的三塊柏木,中間一塊短了些,且恰好是要在那中間的一塊上刻字的,換了別的木檔無論如何不適宜。
木匠去找四爺要再尋一塊柏木檔。
找到村后一家時,從屋里出來一個新媳婦,叫了一聲四爺,就把一張椅子端到了四爺面前。四爺剛坐下,她又給四爺點了一支煙。四爺吸著煙,問說你家男人不在家?新媳婦說到劉街賣木材了。
四爺在屋里四下打量著。
新媳婦說四爺你要啥?四爺說佚祥那棺材少一塊柏木檔,新媳婦便笑了,說少了你就說,我翻箱倒柜給你找,還用著你自己來找呵。說完,新媳婦進到里屋提出兩塊板,寬寬大大,厚厚實實,四爺用手摸了一把,說柳木哪能做檔呀。新媳婦又進屋里去,掀出一陣哐哐啷啷聲,提一塊木板出來了。
“啥木的?”
“栗雜木?!?
“不行,得柏木?!?
“非要柏木嗎?”
“馬家峪幾輩就葬這一個外姓人,不能虧了佚祥這孩娃?!?
新媳婦又將木板扔地上,掀起一霧灰塵來,她從那霧中穿過去,在里屋翻騰一陣子,披一身灰土走出來,尷尬地站在四爺?shù)拿媲罢f,真是沒有柏木呀。四爺聽了,也就出來了,新媳婦一直把四爺送到大門外,連說幾聲四爺你慢走,那言語,那熱情,就仿佛是她的娘家父親。
四爺又到別家去找柏木檔。四爺?shù)絼e家說,后村小福子那娃可真找了一房好媳婦,人家就對他說,小福子這半年又蓋房,又存錢,靠的全是這房好媳婦。
小福子家是馬家峪首富。馬家峪村就小福子一家有電視,就小福子一家的瓦房是青磚砌的墻,自下至上不見一粒山梁的土;而且也就小福子一家一年四季做生意,無論春冬秋夏,或日頭在地上生著青煙,或冬風在梁上卷著白雪,小福子總遵媳婦的意思,去山里村里,收那些便宜的舊木老樹,回來解板曬干,整理成材,拉到劉街賣。一棵樹買時八十塊,截成檁梁,或做成門板,賣了就是一百多塊了。小福子媳婦是劉街的人,小福子媳婦總在家里房上曬那一塊一塊的木板,厚的薄的,鋪滿房子,如同曬著一房霜雪。
四爺走到村中時,回頭看那一房木板,想小福子命好,想劉街人也并不像村人說的,都被時勢造得失了人模樣,誰都如我舅那般。四爺挨門挨戶進,一家一家問有沒有柏木板,各家各戶的狗見了四爺都纏著他的老腿搖尾巴,走時還要咬著褲角追著親到大門外。四爺最后從二拐子家里出來時,空著兩手,立在門口,日頭照著他的臉,仿佛照著一張揉過的土色紙。他自言自語說,想不到馬家峪竟沒有一塊柏木板。不料二拐子突然想起來,說四爺,小福子家有,就曬在他家瓦房坡兒上。
四爺心里一個閃悠,扭過頭來。
“誰家?”
二拐子走出門來。
“小福子家?!?
四爺扭回身子。
“他家有?”
二拐子朝小福子家的房上瞅。
“看不見。是他媳婦讓我?guī)椭鴷裆戏咳サ?。?
四爺疑惑地望著二拐子的臉。
“不會吧?”
二拐子斜眼看著四爺。
“四爺歇著,我去扛出一塊來?!?
不用,四爺說你回吧二拐子,便折身往小福子家走去。村胡同曲曲折折,各家房屋的朝向都由風水先生信口自由著,朝南朝北,并無定向。有人家門前空出一片場地,有人家卻將大門擠到胡同的路邊。然無論如何,各家門口必有一個糞坑,沒了就不像過日子的人家。誰家鍋小要分家吃飯了,那分出去的兒子,收拾了灶房的鍋臺,接下就要在大門口挖出一方坑來,掃地的灰草,洗鍋的稀水,鏟來的糞便,從責任田捎回的草,一律堆進這個坑里。眼下已是冬末,各家都出了草糞,坑空空的,蓄半池臭水。出坑的草糞,圓圓垛著,散發(fā)出濃烈的味道,顯示了馬家峪村的田園景色。四爺從那坑邊走過去,大口吸著村街上橫流的氣息。拐過一條胡同口,他突然登上了一垛圓高尖尖的糞堆,吊著脖子朝小福子的房坡上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