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峪人在配骨親!”
終于燃盡了?;ㄈζ饎恿?。棺材抬起了。童男童女抱著我和秀子的相框,跟著花圈前移了。吹手們,把臉仰向天空,把樂器吹得悠揚響亮,簫聲笙聲,嗩吶聲笛聲,一律吹奏成一條純凈激蕩的河流,載著相并的兩個棺材,從劉街漫過去。四爺是那河流上的一個舵手。這喪婚的隊伍,汩汩漂漂,船筏一般浮動在街面。好些年來,劉街因為一條公路經(jīng)過,脫開了舊日厚樸的靜寂,都市氣息日漸濃烈,街面店鋪林立,店鋪后豎起樓房。原來的劉家澗人,幾年間突然丟掉了喂養(yǎng)幾輩的老牛,把光景過到了鄉(xiāng)間都市的田地。每日呈現(xiàn)在眼前的風(fēng)光,不再是田野的日出和山梁的日落,而是急急忙忙地從洛陽運回半假的貨物,急忙忙賣給和他們早幾年一模一樣的村人們。今兒,馬家峪的這支葬隊,又載回了他們久已湮沒的記憶。響器班的樂聲,吹拂起往日歲月的塵灰,劉街人忽然記起,幾年前他們是劉家澗的人。他們停下手中的活計:開店鋪的鎖了門窗;粗粗糙糙,加工城市服裝式樣衣裳的女人,離開了腳踏的縫紉機(jī);煮了雞子撒上鹽的,從掛有“馳名道口燒雞”的牌下走出來;撥著算盤的老人和按著計算器的年輕人,都停了那忙亂的手指;著實離不開的,如身后三斗桌的抽屜堆滿了錢的會計們,就把頭從門口舉出來,把一條劉街的街道,塞成擠壞了開不走的長途客車。二拐子在四爺身邊,高昂起頭來,斜眼瞧著滿人間的趕集人和劉街人,鼻子兩側(cè),紅紅地掛了兩片兒笑。葬隊前打花圈的馬家峪晚輩,徐緩地壓著腳步,把花圈舉得老高?;ㄈι贤炻?lián)的白紙條兒,在空中一蕩一蕩地飄擺。棺頭上的“善”、“貞”二字,像兩只夜間的車燈耀眼。眼下,樂班吹的是《入墓歌》,那凄哀的曲調(diào),纏纏綿綿,細(xì)雨一般,極像從花圈上凋落在山坡上的朵朵紙花。響器班的樂手,先還為那多得的五塊錢愜意,又為自己的年齡,非三歲孩娃而在劉街湊熱鬧感到羞答。這會真的落在了劉街的人海里,想,即使淹死也值得死這么一次,索性解了衣扣,露出鐵銹紅的胸脯,吹得晃頭搖肩,前仰后合,仿佛自己已被樂聲抬了起來。而那遲緩走動的腳下,似乎不是瀝青路面,而是起伏跌宕的河水。響器后面,先前那些抬箱抬桌的男人和一溜兒白云似的孝隊,在這神圣隆重的喪婚里,忽然覺到了一種意味,便緊緊地跟在隊伍的后面,不斷答著劉街人的問話:往哪里?馬家峪墳。前面是馬家峪的四爺嗎?哎。這秀子要合葬給誰?沒看見嘛,是馬家峪的馬佚祥,原是你們劉街的,叫劉佚祥。啊,知道了,這秀子和佚祥原來都是劉街人。劉街有人忽然想起來,秀子和佚祥竟都是劉街的人,如今卻要合葬到馬家峪。于是,便都想到了我的舅和那開了金礦的秀子的公婆。紛紛扭頭去找起來,問起來。說話間,街心的劉家大酒樓,已被喪婚的隊伍牽到了樂聲里。在那清亮的聲響里,舅的樓店如被煮了一樣蒸騰,先還開著門窗,亂哄哄有客人和被雇來的掌勺師傅跑出來看熱鬧,后來,那門窗便被關(guān)死了。四爺在隊前,輕輕咳了一聲,隊伍便就站下來,在舅家的樓前,消消停停,響器班吹了一曲《找家園》。舅家無聲無息。新起的樓房仿佛淹沒在了樂聲里,直到熱鬧的人,指戳著那門說夠了,四爺才又咳一聲,葬隊又慢慢抬著一雙黑棺朝前移。到秀子婆家經(jīng)營金貨的店門口,四爺再將葬隊收攏住,傳響器班,吹了一曲《奔天堂》,才又令葬隊開進(jìn)。金店門口立著的,是秀子婆家小女兒,她看著十六人并抬的兩個棺,看著那棺前孩娃抱的我與秀子的相,遲疑一陣,咬著嘴唇退回去,反鎖了店門,再也沒有露面。然那一雙瘦眼投射出的目光,卻死死地扎在窗玻璃上。過了金店,也就差不多走盡了劉街。二拐子回頭望了一眼,說四爺,再從街上過一趟吧,讓劉街人好好瞅瞅馬家峪人的武威。四爺沒言聲,只是高揚著鞭子,趕著牛車,載著劉街滿世界的人頭,遲緩地朝前走。這時,劉街上空的云氣,已被馬家峪喪婚的響器班子吹散了許多,日頭也露出一層薄面,有黃黃的光亮,撫摸著我和秀子的棺木。棺頭的兩個“善”、“貞”金字,在黃朗的光亮里,顯得耀眼,刺疼了劉街人的眼目。跟著隊伍擁來的人群,依然緊隨著不散,高喚著停下吹一曲,停下吹一曲!然四爺卻懷抱著胳膊,臉上硬著厚極一層木然的神色,端端地走在隊前,半倚了我的棺材,將頭歪在一邊,讓我棺頭刻的“善”字敞敞亮亮露出來。他一步一步走著,微合雙眼,如往日趕牛車進(jìn)劉街拉貨時沿街過路一般,對人山人海,對劉街的這番熱鬧,全然不在意的樣子。二拐子又從隊后追來,說,四爺,該調(diào)頭了,劉街走盡了,四爺才回身看了一眼劉街,說放一掛響鞭,不回了,響器班吹累啦。二拐子一怔,燃響了湖南瀏陽的千響鞭,噼啪聲炸亂了響器班的樂律。為了使樂聲不被鞭炮的聲響淹沒,響器班的樂手把頭硬在空中,身子僵著不動,僅讓手指和臉腮掀動在忙亂里。一時間樂聲鞭聲,匯成一條滾滾的山洪,沖塌了劉街的樓房、劉街的店鋪、劉街的繁華和滿世界擁擠的劉街人。可是二拐子和馬家峪別的人,響器班和抬陪嫁的男人們,沒有誰看見四爺昂揚在臉上的氣色突然退去了;也沒有誰看見,剛走過的劉街的路邊,又多了一家新的店鋪,上掛了方正見尺的宋字招牌,寫有“馬福子木器店”六個大字。在那招牌下站立的,正是小福子和他的媳婦。小福子和他劉街的媳婦,竟沒有來送葬。他們也在看熱鬧,但他們不像別的劉街人,緊追著葬隊看,只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身子沒有離開鋪門,仿佛那一對身子,被穩(wěn)穩(wěn)地鑲進(jìn)了新店的門框里。
四爺看見了這店鋪,也看見了小福子和他的媳婦。他媳婦的身子緊緊地貼在小福子的肩膀上……
四爺帶著葬隊回了馬家峪。
日頭西移時,馬家峪的墳上,灑落著金燦燦的光色,墳地四周的麥苗,綠茵茵的。遠(yuǎn)處的山梁,幽靜寂寥,零散走著從劉街回來的趕集人。就這個時候,馬家峪以輩輩相傳的習(xí)俗,照男左女右的方位,將我和秀子葬入了丈二深的墓洞。墓洞里那蘊含了幾千年的溫暖甜膩的土味,滋潤進(jìn)我的棺材,又滲入我的骨灰盒里。我踏踏實實聞到了土地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