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都二十多歲啦,你啥時還?
他勾著頭看腳前的一根草棒。
她站了起來,往屋走了幾步,又回頭:
回屋睡吧,別把你那條腿也潮得瘸了。
自此,路六命又接著開始了那條漫長的還債道路,依然是賣豆芽、賣紅薯。他還在河邊開出了二分菜地,種菠菜、芹菜、白菜。那里距溝底的河近,日常天氣,地有水分,不消澆的,待至著實旱得無可忍了,他乘午時村人睡著,把河里的一股細(xì)水集中起來,一擔(dān)一擔(dān)挑水澆地,菜長得綠綠油油,怕被人偷,就在地邊立四根木柱,架一棚睡床,夜夜睡在棚床上。熬至秋天,菜該賣了,沒有山洪,二分菜地能賣上百塊錢。有時一年也賣一百五六。倘若雨季到來,連天下雨,就只好看那青菜,轉(zhuǎn)眼之間,都隨水去了。雨過天晴,溝道里留下許多石頭泥沙,二分菜地里,圓白亮亮地曬著一層鵝卵似的石頭,大的如籃,小的如拳。將那石頭滾出地界,然后把零碎的蛋石,挑出去倒到河邊,下一季依然種菜。自家山梁的薄地,不消說也是要季季種的,夏小麥,秋蜀黍,日積月累地耕種勞作,豐年豐些,災(zāi)年減些,顆粒不收,也都十分平常。村落的人,多在農(nóng)閑時節(jié),外出打工掙錢,路六命因是瘸子,便只能就近待著,賣紅薯、豆芽、青菜,已經(jīng)算他有了天大的本事。三年過后,終也有了積存,準(zhǔn)備給五十里外的妻弟家先壘上根基,買些磚頭,忽然之間因連雨四十余天,家家房子漏雨,梁檁潮濕生了木耳。有幾家還房倒屋塌。路六命家還好,只斷了兩根檁條,落下幾根椽子,在房上開下兩個天窗。待至天晴日出,不消說要先修繕自家房屋。雖是草房,卻也是要花一筆錢的,買檁條、買椽子、請木匠、泥匠和小工,房修好了,錢也盡了,積存補了漏缺。夜間他去睡在自己的女人身邊,女人把冰冷的后背放在他的面前,說路瘸子,你一輩子也還不起我家的錢了。
他說日子還多哩,我一定還呢。
她說你別碰我,我娘生我就是靠我給我弟成家立業(yè),可你害我受窮,害我弟單桿兒苦熬。說你要真還不起,咱就離婚,或讓我去侍奉村長,村長家里有錢,幾萬幾萬地花,我去侍候村長一年,也是為了你不再瘸著腿兒受累。這話說來雖是商量,然其中要挾的味兒也是濃得很哩。那一夜,外面有風(fēng),冬天將至,寒氣襲人。路六命從媳婦身邊回到她的腳頭,被窩兒涼得寒心。他睜著雙眼,望著窗外冰青的月色,直至天亮,起床給媳婦燒好飯,匆匆吃了一碗,上鎮(zhèn)上賣燒紅薯去了。
這樣熬至正冬,路頭村發(fā)生一件事情。
政府部門要把電線架入耙耬深山,完成十縣通電的三年計劃。待幾株線桿,三根豬尾電纜從梁上橫空過去的當(dāng)兒,忽然在一夜之間,電桿被人刨走三根,電纜被人截去四檔,據(jù)說線桿和電纜連夜被賣往了鎮(zhèn)上。鄉(xiāng)村警察不出三日,就抓了案犯。犯人是村頭張家老大的孩娃,因為那一夜全村就他一人不在村里。然而,即使鄉(xiāng)村警察把耳光摑在臉上,他也不說那夜他人在哪兒。這孩娃在十五六歲時候,有過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今年已經(jīng)十九,仍有一身鄉(xiāng)村賴氣,村人誰都懷疑是他作案,盜賣后賭錢輸了。這一日黃昏,路六命剛從鎮(zhèn)上回來,張家老大就把他攔在路上,請回家里,燒了一桌下酒飯菜,說了孩娃被抓的根根梢梢之后,張老大往他面前坐了,說兄弟,現(xiàn)在哥只能求你救你侄兒一把,你救了侄兒,讓哥咋樣哥就咋樣。那當(dāng)兒路六命不知所措,連說我路瘸子能有啥法?張老大也就明明白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