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藍去了四十家。
到了藍四十家,他果真感到女人竹翠的話如祖?zhèn)髅胤揭粯屿`驗了。夜未深邃,蚊蟲正是紅火時候,村人都還在風口上坐著,議論春種秋收,天旱無雨,可四十已經(jīng)閂門閉戶,司馬藍敲了半晌門,她才在里邊說了句:“沒人應聲你就走吧,咋就敲得沒有頭尾了?!?
他說:“你不開門我就敲死在這門前哩?!?
她說:“你不怕左右鄰居看見聽見啊?!?
他說:“我盼不得全村人都知道我敲了你的門,我半夜進了你的家?!?
她說:“早幾年你咋就不半夜敲門哩?”
他說:“你把門開開,有話都說到桌子上,我活四十、五十哩,你沒病沒災,好日子才剛見一滴兒光?!?
她便不說話,在院落里默一陣,開了院落門。他進來把大門閂上了。她又回去再把門敞開,說又不做見不得人的事,怕神怕鬼哩。司馬藍看看從門外瀉進來的光色,遲疑一下,跟著她走進了院當央。那兒有一架竹躺椅,椅上有枕頭,有蒲扇,有粗布方格紅單子。在那椅邊,放了一個缸似的大鐵盆,盆中有半盆深紅色的水,熱氣和中藥的氣息,在院里,淺黃淡淡地飄。他瞅了那半盆水,說干啥兒?她說熏蚊子。他問能行嗎?她說你還覺得咬?司馬藍仔細聽聽,果然院落里靜寂得很,蚊子的嗡嗡聲沒有一絲一息。門外有人走過去,探頭朝里張望,他對著那人說,不用看,我是司馬藍,過幾天我和四十合鋪兒請你來喝一杯。那人慌慌地朝村里走去了。藍四十怔怔地盯著司馬藍,就像借著月光在看一本書。司馬藍不看藍四十,他坐在那把椅子上,看著那半盆草藥水,說竹翠同意啦,同意你我在一塊兒過日子。然后她就把目光從那一面書上移過去,看著大門外。大門外又有人走過去,腳步聲如船槳在水里劃動著,待那聲音消失了,她又把目光低下來,看著地上濺濕的一片水,說她真的同意了?同意了你還和他做那號兒事?司馬藍心里轟隆一響,仿佛藍四十把一堵墻給推倒了,把啥兒都無遮無攔地看見了。他把腳前的一塊磚頭往盆前用腳推了推,讓自己的雙腳放舒服,說我和她做啥兒事了?我在家門口坐到現(xiàn)在,看村里人少就來了。
四十就把目光如水濕的布樣搭在司馬藍的臉上,不冷不熱說,你們是夫妻,我又不打算和你過日子,你們做啥兒都應該,可你忘了我是村里的肉王哩,經(jīng)過的男人成百上千,進門時你一邁腿我就看出來你剛和竹翠嫂睡過還不到半個時辰哩。她說這次在九都我睡了一百七十九個男人,你能瞞過我?
他把目光縮回了,又看看席邊那半盆水,仿佛被人看穿了啥,惹他生氣了。他半惱半恨地說:
“你說我們合鋪還是不合吧?”
她說:
“不合了,我看見男人就膩了。我恨男人了。”
他果然站了起來,賭氣一樣朝大門走過去。邊走邊說,是你說的不合哩,不是我司馬藍沒良心。然后腳步由慢到快,像無愧了一切樣,義無反顧地邁著步子,一邁幾尺,腳步聲地動山搖。她在他身后跟著,去送他。也去閂大門??傻酱箝T口,司馬藍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時,他猛地又把門外的腳抽回來,車轉身嘩一下關上門,攔腰把她抱起來,半擁半拖地踢著院里的竹椅,就往屋里拽。她在他懷里彈掙著,推著他的頭,又惱又怒地說司馬藍你放開我,放開我呀,你放開我。早幾年你干啥兒了,替我割一天麥不敢進我家大門兒,到現(xiàn)在你像一個男人了,你才想起要我了,早幾年你干啥了你。她一邊重復著這句話,一邊去掰他的手。他的手蟹夾一樣鉗著她,拖拖拽拽,撞倒了躺椅,踢翻了那盆紅濃濃的水,把她推到了里屋的床邊上,一邊抖著手去找她的扣,一邊熱辣辣抖著嗓子說:“四十妹,我不做那事行不行,我只求你讓我摸摸你,看看你。摸摸看看,我這輩子就心滿意足了,也算這輩子我沒有白在心里擱念你一場。摸摸看看你讓我給你跪下都可以。我現(xiàn)在就可以給你跪下來。”
然后,就果然山崩地裂地跪下了。
他果真又一次跪下來,屋里的昏黑便轟然炸裂了。
炸裂過后安靜了,悄無聲息了。他跪著,她立在床邊上,他們相距咫尺,就那么天寬地闊地沉默著。在那暗黑的沉默中,她最先醒過來,開始轉身在桌上哐哐冬冬摸索著,然后燈被點著了。燈光啪的一下把屋子照成了米黃色,箱、柜、桌和床腿的影子都清清晰晰了。在這一屋明亮里,藍四十坐在床沿平靜肅穆的淡白粉紅如薄云薄霞一樣浮在她臉上。她看著跪下的司馬藍的臉,在燈中像擦過桌子的一張布,可那雙三十九歲的眼,像兩團火樣紅紅的,脖子的刀疤,在他急促的呼吸中,真真切切如游動著的一條蛇。她拉開抽屜拿出一把剪子放在桌角上,丁當?shù)捻懧曇幌率鼓菑埢夷樕n白了。可這當兒她卻開始緩緩地解著自己的衣扣兒,一粒一粒,使那自脖至胸的白玉膚色,日光下的云樣擴展著,及至她的兩朵奶兒,從緊扣的布衫下面嘭的一聲抖摟出來時,空氣砰砰啪啪一陣哆嗦,司馬藍的目光便在瞬時脹直了,每一絲都繃緊得欲斷欲裂。他半仰著頭盯著她的雙奶,眼里有一種被烈火炙烤的疼。屋子里的靜謐中,跳動著轟然炸鳴的光點,蚊子飛碰到那些光點時,便血漿漿地跌落下來,滿屋都立刻漫滿了紅血的氣息。她剝豆樣不慌不忙,把她的衣扣解完了,把上衣脫下了,如往日睡覺那樣把她的淺藍衫兒搭在了床頭上。她扭動她的上身時,那白玉一樣光潔的肚膚在屋里嘩啦一下閃了一道光。他眼睛裂疼了,脖子那條蛇似的疤也轉成深紅色,游滿積血如等得大開閘門的水。他忽然渴起來,火在喉嚨噼噼剝剝燒,空氣中有煙熏火燎的味。他已經(jīng)三十九歲了,大女兒藤都已嫁人了,可他終未見過四十的豐潤,猶如滿月沒有一絲一毫的缺。他忽然想到他女人周身都如干死的竹,黃瘦柴燥,每一根骨頭都似乎隨時準備跳出來。他身上有些軟,抖得厲害,感到忽然間他將要倒塌下來了,再也沒有力氣支撐那跪著的身子了。他想站起來,膝蓋有些被石子硌著的疼,可她不看他,脫著衣服看著房窗戶,她不說讓他起來,他似乎不敢站起來。他咬著自己的下嘴唇,像忍著火燒樣,從舌下擠出一口吐沫咽下了,于是喉嚨有了些微的濕潤,身子也因此抖得輕了??僧斔淖銊艃喊涯抗鈴乃仙硪频剿哪樕蠒r,他看見她的目光從窗上移開了。那目光平靜如水,既無烈旺的欲火,也無求人的悲憐,望著他就像在鎮(zhèn)上賣山菜時,她望著買菜的人,淡淡平平地問了句:
“褲還脫嗎?”
這樣問就如問買山野菜的人說你還要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