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光流年》 第十一章(3)

閻連科文集:日光流年 作者:閻連科


 

 杜柏笑了笑:

“你要把靈隱水引回村里來,讓村里人都活過四十了,那功德哪兒有量呀。”

司馬藍把目光從那碑上移開了。他打量了一遍這兒站的村人們,說還有誰家的秋糧沒種上?村人說都種上幾天啦。他說外出做生意掙錢的勞力都在家不在家?村人就都相互看看不言語。司馬藍就在那些不言語的臉上瞟了瞟,又轉身往村里走去了,腳步穩(wěn)得和碾盤一模樣。留下的人們,無頭無腦地望著他,過一陣又接著埋那塊石碑了。

那石碑就泰山一樣豎在了山梁上。

午飯時,司馬藍再次出現(xiàn)在村落里,他的眼中有蒙蒙一片綠光,如同深陷在眼井中的兩枚青柿子,且他的臉頰上,也半青半紫,有云霧濃濃的怒氣。他兩手空著,胳膊橫在胸前,左胳膊夾了右手,右胳膊夾了左手。而他的身后,則是他六弟司馬虎帶領的三姓村茂長起來的一代新人,藍家的傻子大豹、二豹、長杠,杜家的杜流、杜鐵樹,司馬家的司馬山脈、司馬常青、司馬龜慶、司馬龜?shù)?、司馬龜祥、司馬龜吉,最大的二十六歲,最小的十有七八。他們一群人隨著司馬藍的影子,手里皆都持了柳梢楊棍,或提了一根繩子,握了半截锨把,威風凜凜地從村口潮進村里,到了藍家胡同的正中皂角樹下打住了。司馬藍走著時候,他們十余二十的精壯小伙,如旗桿一樣跟在他的身后。司馬藍立下時候,他們皆都站立左右,等待著司馬藍的一聲召喚。

“敲鐘吧?!彼抉R藍說。

在老皂角樹下,司馬藍橫了一眼左右的青壯小伙,溫吞吞地說了這一句,那拿磚的小伙便站在一塊吃飯石上,“當!當!當!”地敲響了系在樹杈上的牛車輪子鐘。許多年月這鐵鐘都已銹在那兒,紅斑斑如一輪將落的日頭,今兒突然一敲,那紅繡便泥皮樣從鐘上落下,脆脆亮亮的聲響,抖落了那紅繡,一聲追著一聲在村子的上空回蕩。村人們正要吃飯,有的已經(jīng)把碗端在手里,這時候猛然響起的鐘聲,震得大碗在手里一晃,湯飯差一點濺出來。

“干啥兒哩?”有人在村的那頭喚。

司馬藍不語,自有青壯的小伙對著胡同回話:“開會啦,三姓村今兒開會啦。我們都是民兵啦,誰家要敢不來人開會,別怪我們六親不認啊。”

村人就都從各家門戶出來了,嘰喳的詢問如雨點一樣落在胡同里,及至到了老樹下,看見司馬藍的雙手絞在胸前,臉上厚了一層青紫,眼珠忽然變得又暴又凸,綠盈盈如兩枚青果,就都啞著不言不語。端了碗的人不再吃飯,空手的人微微怔著,女人們躲到男人們的身后,把奶頭兒塞進懷里想哭的孩娃的嘴。日光火火辣辣一片,樹蔭里是涼的寒氣。司馬藍轉身看了一下或站或坐的黑壓壓的村人們,扭頭問身邊的大豹說:

“還有誰家沒到?”

“四十姨和鹿叔。”

“都叫來,誰不來砸了誰家的吃飯鍋?!?

司馬虎差大豹、二豹去叫了司馬鹿,杜水和杜長杠去叫了藍四十。這樣村人就算家家有主了。藍四十立在人群外,靜靜的臉上泛著紅的光色,頭發(fā)又黑又亮地掛在她的額頭上。她看著司馬藍,可司馬藍瞟她一眼便把目光移開,擱在了他弟司馬鹿的臉上。人群默靜,唯司馬鹿坐在石頭上,背對著人群,端一碗湯飯吃得汩汩潺潺。這時候司馬藍朝司馬鹿那兒盯一眼,有三個小伙上去把他的碗奪將下來,擱到了一塊石頭上。司馬鹿站起來想要說啥兒,可撞上哥哥司馬藍的目光時,他又軟塌塌地坐下了。有條狗在司馬藍的腿邊上轉,他莫名地朝那狗身上踢了一腳,那狗尖叫一聲,村人們的腳下就落滿了白慘慘的驚恐了。司馬藍踩著地上的一層驚恐,看一眼逃出人群的狗,車轉身子,一步跨上鐘下的一塊二尺見方的石頭上,扯著嗓子說:“大后天就開挖靈隱渠了,不想出工的站出來,自己上吊死在皂角樹上也行,讓捆在樹上吊打也行,有誰不想去挖渠?”他在敲鐘石上喚問著,讓目光從人群的臉上呼啦啦地風樣刮過去,那些晚一輩的青壯小伙便都靈犀地立在他身后,林一樣豎下一片,握著柳楊棒,望著村落的男女。人群被司馬藍的綠色目光和他身后的木棒驚住了,呼吸都戛然而止。他說誰不想活過四十就站出來說,這一次拉到后山梁上,渠不挖通,有哪個男人外出生意不出工,我讓大豹、二豹們打斷他的腿,有哪家女人不按時把糧食送到工地上,我把她家的責任田充公獎給在工地出力的人白白種三年。說著,他把身子旋過來,指著一個村人問:

“你——還去鎮(zhèn)上做生意不去啦?”

“不去啦。修渠了我就不去啦?!?

“你——架子車還讓用不讓?”

“讓。我敢不讓嗎?”

“你——種的菜是賣哩是送到工地上?”

“連菜葉都挑到工地上?!?

“你——還裝病讓你男人回村嗎?”

“只有再一再二,哪有再三再四呢?”

“你——家里的存錢讓不讓修渠買水泥?”

“就是不還了也讓呀,修渠是為了大伙嘛?!?

“你——把家里的豬賣了,買一百斤炸藥,五十米導火索,八十個雷管?!?

“我今后晌就把豬拉到鎮(zhèn)上去。”

“你——把門前的樹伐了,到鎮(zhèn)上賣掉買成鋼锨和鋼釬?!?

“好,我今兒就伐倒。”

會議開得多說有吃一碗飯的功夫,司馬藍便宣布散會了,說都回家準備去吧,誰家這次要敢不往靈隱渠上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渠修通了,敢喝靈隱渠一口水,我把他一家人的門牙敲下來。話畢了,他從石頭上跳下來,把大豹、二豹叫到面前囑了幾言,讓杜流回家取了一支筆,一冊本,看村人多都低頭散去了,便率著人群旋風一樣朝第一道胡同刮過去。到了第一家,他先自推門走進院里,走進屋里,目光在院內(nèi)屋內(nèi)摑打一遍,最后死在一對新的籮筐上,說這籮筐靈隱渠上征用了。身后就有一青壯少年上前把籮筐提了去,杜流便在小本上寫下一行小字:

杜高壽 籮筐一對

到了第二家,他說:“這張新锨征走了?!?

杜百年 新锨一張

第三家,“把你家鐵錘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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