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翠沒有出門接男人。
在床上聽到她哥杜柏喚著說村人們回到村口時,她心里一個驚喜,披上衣服,趿上鞋子,走到院落忽然立下了。她看見葛和蔓也從屋里出來了,急忙忙都朝院外跑。她喝了一聲把兩個閨女喚立住,“不用去接他,”她說,“看他一回來是先到那肉王家還是先到自己家。先到那肉王家就是他死心不要我們娘兒們了,先回來就是他還舍不得丟了我們娘兒們。”
葛和蔓便樹一樣栽在院落里。
竹翠就領著她的兩個閨女在院里靜靜地聽著村口的哭鬧,聽著司馬藍時大時小的說話聲,聽著聽著,司馬藍背著锨和大錘推開大門進來了,三人一怔,兩個閨女同時叫了一聲“爹。”
竹翠說:“回來了?還沒洗臉吧?”
司馬藍看了一眼葛和蔓,覺得葛、蔓有些長高了,可他啥兒也沒說,把锨和錘扔在院落里,就徑直往上房屋里走。
葛說:“爹,我去給你打洗臉水。”
他說:“不用啦,我瞌睡,我睡不醒你們誰也別叫我。”
便進屋倒在床上睡去了。沒有脫鞋,沒有脫衣,頭挨著枕頭,瞌睡炊煙一樣升上來,他便云霧彌漫在瞌睡里。
醒來已經(jīng)是天黑,連個夢都未及做就把一天睡將過去了。熱得很,是汗流在眼里把他泡醒了。睜開眼看見窗口有朦朧灰色,院里村里都靜得能聽到隔山隔梁的蛐蛐叫,認為那叫聲中該夾有七戶人家的悲哭聲,可那叫聲卻清純亮麗,如皓月一樣凈著,沒有一絲一毫的雜音。
他從屋里走出來。
女人竹翠立刻從灶房端出來一碗荷包雞蛋。司馬藍吞了那碗雞蛋,才忽然發(fā)現(xiàn),媳婦竹翠洗了頭發(fā),洗了身子,換了一件白的的確良布衫,身上有一股香胰子的氣味。時為月初,月亮遲收了許久,院落里朦朦的白色,淡得如毛雨薄水。就在這隱約的迷蒙里,在半年多前司馬藍和竹翠那一陣情事瘋狂的樹蔭下,竹翠又在那兒鋪了席,放了枕。她坐在那席上,眼巴巴地望著他,說你一走大半年,人家男人大都回過村,就你沒有回??此麤]反應,她又說葛和蔓都不在家呢,打發(fā)她們?nèi)ヂ沟墓浊笆匾灰?,家里不會來人的。這樣說時,她去他手里接過了雞蛋碗,說鍋里有面條,蒸的籠面,給你盛上吧?
“不用。我飽了?!?
司馬藍似乎被女人撥動了哪根弦,他身上顫動一下,藍四十的影子風一樣從他面前刮過了。他忽然奇怪起來,離開村子前,他兩眼發(fā)綠,想四十想得整夜不能睡,就是到了靈隱渠將要挖通時,閑下來村人談論女人,他還能看見四十豐潤的胸脯和豐潤的臀,還在不算過分勞累的夜里夢見過藍四十的身子,夢見藍四十的床,夢見自己起伏蕩漾在四十水樣柔潤的身子上,醒來弄污了自己的褲衩和身子,于是就想四十和別的男人在床上是如何一個樣,都說些什么話。想著想著,身上便火燒火燎,心里噼啪作響,便一個通宵睜著雙眼了。然就在靈隱渠將通未通的半個月,在三四個男人被暫時丘在一個土房的三四個棺材時,藍四十從他心里退去了,退得干干凈凈,空空蕩蕩,他極少再想起女人們的事。疲累和瞌睡使他把一切都忘了。似乎把四十忘得丁點兒沒有,及至今早兒回村,他壓根就沒想起看一看四十去沒去村頭接了他,沒想起從四十家門口路過時,扭頭看一眼那兩扇柳木門。他覺得他這樣有些對不住藍四十,對自己很長一段日子能把四十忘得干干凈凈,感到莫名的奇怪。就像一個人為著另一個人去尋一樣東西費盡辛勞,待那東西尋到時,他卻忘了該把東西送給誰。他木然在月光里,努力聽著村子里的一些動靜,好像要捕捉半年前他在村落的一些記憶樣,目光望著掩了的大門不說一句話。
“把大門閂上吧?!迸酥翊湄埪曍垰獾貑枴?
他把目光從大門移開來,“我得去看看那七家的喪事咋樣兒。得看看鹿媳婦?!?
他不看媳婦竹翠一眼,就像她不在他眼前一樣,說著從她渴巴巴的視線里出來了。一牙月亮已經(jīng)鉤到村頭,地面的月色濃了許多,幾丈開外能認出人的臉來。從司馬家胡同走過去,到鹿弟家門口,他沒看見司馬鹿家門口有靈棚,沒聽到院里有哭聲。走近前去,司馬鹿家大門竟然鎖了。左右鄰居家大門也都鎖了。心里不禁生疑,又朝杜家胡同走去,朝藍家胡同走去,結果凡有死人的門戶都嚴嚴鎖著,一個村落多半人家的院落也都空著,三條主道胡同躺在夜色里,如三條空下的麻袋,連一個人影都沒有。抬頭朝著村口望去,才見村外的打麥場上,鋪鋪展展一場燈光,隱約的樂聲潺緩丁冬地從那兒漫到四面八方。
他朝村外的打麥場上走過去。
迎面碰到一個小伙子。
“村人們呢?”
“是村長呀。人都在麥場上?!?
“死人哩?”
“都在那兒。”
走至村口,遼天空地的夜就四面八方了,遠處的山脈在月光中淡成一片模糊,如起伏不定的清水,使整個世界都漂在了湖面上。能聽見夜的喘息隱隱秘秘傳過來,合著秋夜蟲鳴,神諭一樣響在司馬藍的耳朵旁。他淡下腳步聽了一會,像領會了神諭,開始朝著村外走,就果然看見村里杜家那大的麥場中央,并列放了七口棺材,黑亮亮一片油漆和棺木的氣息,在夜空中又彌又漫。棺材前的七張小桌上,依次放了七個死人的畫像,擺了三七二十一碗油炸供品和七只扎了紅筷,煮成半熟的供雞崽。供雞的前邊,是插在半碗沙中的三根草香,繚繞的三枝青煙,在燈光下染成黃色,有聲有響地蕩在半空。黃白的草香味清清淡淡。在那麥場周圍剛收過秋的玉蜀黍茬地里,樹了許多房椽和竹竿,每根椽上都吊著一盞馬燈。晚風習習,燈光晃晃,一片明亮中微微地飄擺著人影棺影。而那七口棺材的下邊,都鋪滿了麥秸和草席,死人的媳婦和兒女們披麻戴孝坐在棺下的草上和席上,沒有哭聲,也沒有哀傷,她們就著燈光有一搭沒一搭地納著鞋底,和別的女人們盤腳坐在一起,相互說些什么,納鞋拉繩的白色響聲,胡樂一樣,響在棺材與棺材之間,偶爾傳來的幾句談話聽了使人心里熨熨帖帖。
“死就死了吧,不修渠也活不了兩年啦?!?
“反倒少受些喉嚨罪?!?
“不過有些虧,喉不疼就能多活幾十年?!?
還說別的,說女兒出嫁,說孩娃成親,比鞋底兒大小,讓年輕的幫著紉線,直到棺材前的油燈快干了,三炷細香快滅了,才去續(xù)上油,續(xù)上香,重又坐回到原處去。
“哪一天水能到村里?”
男人們說:“就在這一天半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