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橫躺在床鋪上,穿了日常穿的青素的布衫兒,沒有穿褲子,只穿了件薄亮的粉褲衩,兩條腿搭在床下,如吊著的兩個秋后青黃的長絲瓜。她的上身仰躺著,頭靠近床里的墻邊下,雙眼直怔地睜著,死死地盯看著枕頭邊上的一樣東西。那東西是打開來的一塊舊紅布,舊紅布里有一塊黑藍布,藍布里有一塊褪色發(fā)脆的門簾紙,紙里一清二白地躺著一根枯腐灰白的男人的頭發(fā)或胡子。她似乎是為了掙著身子看那胡子或頭發(fā)死了的,死了的眼里的白光還和那根枯腐的白色接連著。司馬藍的目光碰著那根枯腐的白色時,他身上不靜不動地一個震顫,人也如死了一樣,呼吸停下了。時間聲急響烈地從他四周流過去。他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把目光從那根枯腐上移開了。他想動手把那根枯腐包起來,可卻立著沒有動一下。他開始把目光地動山搖地朝著別處移,他看見她的下身,那曾是雪白如粉如今卻呈出菜青的兩條大腿間,粉色誘人的薄褲衩兒被她用那把寒寒的剪子從正面用力扎下了五六剪、七八剪,甚或是十幾、二十剪。那褲衩的前部已經成了一團紅蜂窩,從蜂窩口漫出來的肉和血漿在她的兩腿間枯蔫的牡丹一樣爛漫著。有一股怪異的臭味,從她的腿間生出來,幾絲幾股地朝著屋外流。順著她的兩腿流下的血,一半浸在床鋪藍色太平洋圖案的單子上,一半流在床前地上結成了一片深紅的餅。一層蒼蠅、蚊子正在那餅上叮吸出嘹亮的吱吱聲。司馬藍站在門簾下,有幾只蒼蠅、蚊子看見他,便飛將起來,落到藍四十的腿間歇息了。這一會他也如站著死了樣,只是手抖和燈光的搖晃,才使他知道他還活在四十的這間屋子里。屋子里的沉靜厚得如同城墻或山脈,擠壓得他身子和心都干癟成了一張紙,使他的呼吸仿佛無影無蹤地消失了,停止了。他看見燈光下有一種殷紅、怪異的氣味在鋪散,鋪散開后又聚攏。那怪異、殷紅的血氣撕著他的嗓子到喉嚨深處擠成團兒堵住不再流動了,使他喉間如又有了年初的喉堵癥,又干又澀透不了一口氣。在昏紅的燈光里,他看見那氣味半青半紫從門縫和房沿下朝著屋外的夜空擠,猶如山梁下窩的一壑風兒要朝山梁以外撲。他把目光從那氣味上拽回來,生生澀澀地看著她的兩腿間,看著搭在她腿上的手和松開掛在手指上的剪,慢慢朝前走過去。他的腳步聲動山河,把屋里的沉靜踢得一皺一折。蚊蠅被他驚飛了。屋子里飛滿了蒼蠅的綠亮和蚊子的白肚子,嗡嗡聲褐色一片。他到床前時,那些蒼蠅都落到了墻壁上,只還有那只又大又綠的仍在四十的眼珠上轉。司馬藍伸了一下手,在她眼前扇一下,綠蒼蠅不情愿地飛落到了床腿上??伤难?,依舊泛著無光的白眼珠,死盯著房上的哪根椽。他知道,她壓根兒死過了。她身上的寒氣如風口一樣吹著他。再低頭望她的兩腿間,把頭湊到幾寸近,他聽見了她腿間的黑臭和赤紅的中藥氣息涇渭分明地汩汩響。他看見她腿間碎爛的血肉中,有星星點點動著的白粒兒和六弟媳婦在六弟身上用草棒撥的米粒一模樣。他聞到那怪異的臭味就是來自于那些白粒兒,望見那白色的豆粒時,他不驚不異,木木然然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時間也死了,如干涸的河樣流動消失了,他就那么呆一會。他就那么呆了歲歲月月之后,開始動手把她的褲衩拉開來。那褲衩是一種淺藍色,血在藍色上成了凝重的黑。黑色的褲衩從她身上剝離時,發(fā)出了樹皮被從樹身揭下的滋啦聲。待那聲音過后,他仔細又仔細地看清了她腿間的褲衩下,長滿的白粒如同一盤開盛又揉碎的白色的花,他盯著那一盆白花朵,終于便明了——
她這次賣肉的營生,得了不可治的婦女病。
她是每天都用半盆中藥水在洗她的下身哩。
用力穩(wěn)住自己,司馬藍從屋里退出來,到院里吸了一口清新,抬頭看看薄明淡暗的夜,再扭頭看炊房門口的一堆中藥渣兒時,他朝自己臉上摑了一耳光,聲音又響又亮,然后自己聽著那薄冰樣的耳光鋪在秋夜間,又悠長地對著天空嘆了一口氣。把燈放在地上,在盆邊的凳上軟軟坐下來,稍瞬間又猛地起身走進屋,把藍四十的兩條腿扶到床上去,將那條染紅的藍色太平洋床單拉下來扔在地上,把她用被子蓋了,他又重新回到院落坐在盆邊上。
星稀光疏。院落里朦朦朧朧。從東邊過來的夜風里有晚秋的寒意。村頭靈場上的人群不知散了還是聚著。依然沒有哭聲,卻也沒了說笑。寂靜中突然響起了響器班的音樂。他們吃了,也歇了,到了夜深時候,該他們吹打起來,幫著村人驅走瞌睡守靈了,奏起來的樂聲,由緩到急,由輕到重,由悲到喜,就仿佛河水從上游的沙地流到了下游的溪石澗縫,苦哀干澀的流淌之后,越發(fā)顯出歡快的節(jié)奏,丁丁咚咚,潺潺緩緩,一點一滴,一河一世都為了舒暢的美。最后一連幾曲都是婚嫁時才吹的《百鳥朝鳳》《鵲橋相會》和《兒女約》《步步高》《趕集去》啥兒的民間鬧調,聽起來宛若整個耙耬山脈的村村戶戶,男人都在迎娶,女人都在嫁去,山野上,天空里、林間、草地和墻角門縫,磚后瓦下,無處不是民間樂聲的美歡。樹葉在樂聲中晃晃悠悠睡著去了,花草在這樂聲中除了它鼻息的響聲,在大地上得如沒了自己的生命;夜鶯和蟲鳴,在樂聲中也都如在戲臺下觀看一樣靜在枝間檐下,一道山脈,整個人世,都浸透了這悠然潮濕的葬樂。三姓村的上空,丁當流動著這有史以來從未如此流動過的歡鬧中,突然夾雜的幾聲鑼鼓,像流動著被女人孩娃撩潑的水。這當兒,村街上又響起了朝靈場趕去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又由近至遠,如靜夜中一葉一葉盛開的白色的花瓣。司馬藍聽著那腳音,聽著那歡慶的樂音,心里慢慢的平靜而又空蕩起來,宛若滿溝滿壑的碎石沙土,柴草雜亂,都被那河水似的葬樂沖洗去了,留下的是干凈的河床和河兩岸崖上的荊樹風景,一切都顯得自自然然,又結結實實,隨隨便便,又恰到好處,只是一個人獨自處在河邊或崖下的時候,會感到有些空曠和寂寞,單調和虛空。司馬藍把身子朝后微微地斜了一下,凳子在他身下和他私語了一陣啥兒,仿佛聽懂了一樣,仰頭望著天空,望著一群星星中的一粒,他想到了明天就是他四十歲的生日,由此及彼,想到他活在世上后半輩子就要死死活活同竹翠過在一起時,忽然覺得心里又有些枯草敗枝的煩亂,如那剛剛清靜的內心由竹翠堆進去了一蓬又一蓬的枝丫草棒,且因為竹翠的來來去去,進進出出,愈來愈雜,愈來愈大,終于就從他的心里擠擁到了喉間,使喉嚨上下,有些微的刺癢,隨后那刺癢就變成了干裂,和土地在日光下酷曬一樣。他聞到了喉嚨里青黑的煙味,先是燒燎,后是灼痛,再到后來就仿佛那兒燃燒起來。他想喝水。他咽了一口吐沫,那吐沫未到喉底就干在了路途。把身子朝前傾了一下,把舌頭壓在了下牙上,用了幾下力,還是沒能從舌尖和牙縫中擠出一絲濕潤,他就把頭扭向四十上房的門口,死死盯著門框里的一團漆黑。
他說,四十,快給我端一碗水喝。
院內靜如墓地,只有歡快的銅色的嗩吶聲,越墻過來在院子里響來響去。
他是果真看見了四十,一如往日的穿著,一如往日的步態(tài),在屋門口默默地站了一會,轉身朝里間屋里走了。他想起他小的時候,經常在墳地能看見那些死過的人依然活著在墳地里曬暖,在麥地里看見死過的男人割麥擦汗,在村頭看見死過的女人納鞋說笑。后來隨著年齡增大,這些看見都煙消云散??墒茄巯拢@一切都又來到了眼前。他沒有一絲驚怕,只是有一層淡淡的驚奇,仿佛丟了幾十年的一樣東西忽然又再現(xiàn)到了眼前。他看著走進里屋的四十,又大聲地說,給我端碗水喝呀,四十。這樣說著,四十就從他的視線閃進了界墻的門里。他隱隱聽見了四十說了句啥,好像說飯蓋在鍋里,菜扣在碗里,渴了案板上的盆里有消熱的豆湯。他跟著她飄忽不定的聲音站起來,院子里的葬樂依然汩汩潺潺,星光在那音樂上細雨樣灑了一層。在樂聲中立了片刻,他端著油燈朝灶房走去,在案板下拿出一個碗,伸到缸口舀了一碗水,喝了幾口,那喉嚨的干渴就悄悄退了。從灶房出來,他又一次看見四十立在門口,喚他到她屋里,似乎還說下半夜了,你該睡了,干了一天活躺在床上睡吧。又仿佛是說在靈隱渠上死死活活半年,未曾踏踏實實睡上一覺,立馬水就通了,你還不抓緊進屋睡呀。他真的有些瞌睡,她的話接續(xù)上了他缺極的睡眠,使他聽見他眼皮下沉的聲音比麥場上的葬樂還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