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日光的照曬中,隱隱地暗含了一個挨一個、一片連一片的噼噼剝剝,如正夏時無邊無際的豆地里豆夾的炸裂一樣。馬隊羊群一樣狂奔著的村人們的身后,飛起來的塵埃落下去又被彈起來,仿佛梁道的地下,有一條洶涌的暗河在奔襲。只有被村人丟下的村落,轉(zhuǎn)眼之間安靜下來了。房屋靜靜的,街道沉默不語,各家敞開的大門,如永遠(yuǎn)張著合不攏的嘴,那么方方圓圓地敞開著,卻又無聲無息,寂靜得深遠(yuǎn)悠長。胡同里寥無一人,雞和豬沉默在門口或村頭。從樹上偶爾飄下的半黃半綠的樹葉,打著旋兒落下時,響聲如瓦片在水面漂飛一樣兒。
最后一個走出村落的是司馬虎,他是昨兒夜在五哥司馬鹿的棺下守到下半夜的秋寒深時回家睡了的。他睡得如醉如癡,甜膩四溢,早上聽到二豹的狂喚,從床上坐了起來,一陣激動之后,又躺在了床上去,好像通水就在他的料定和安排之中??墒谴迦瞬菝皇5爻隽舜迓渲?,他又按捺不住那渠通水至的喜悅,于是,他有章有法地穿上衣服,把生蛆的傷腿小心地插進(jìn)褲管,拄著拐杖走出了大門。立在門口,看看天空,望望西梁道上的人們,欲要走時,卻發(fā)現(xiàn)有幾只雞、狗從哪兒出來圍在了他的周圍。狗嗅著他的傷腿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兩只公雞去他的褲管下大膽地啄來啄去。他用拐杖把那些畜生趕回去,罵罵咧咧出了村。麥場上的七副棺材在十四條凳子上寂寞著。日光在司馬虎的頭頂如燒熱的菊花汁液黃爽爽地澆下來。鳥叫聲在他身后雨滴一樣落到四十家門前時,他盯著四十家掩了的大門淡下步,過一會又朝山梁看一陣,才邁腿往梁上走過去,一瘸一拐,每走一步,架著的兩根拐杖都把地面敲得當(dāng)當(dāng)響,雙腳落地時,不時地有幾粒大米樣的蛆蟲從褲管掉下來,站一會就會有膿水從鞋旁流到腳地上,那些雞、狗、麻雀就是跟在他身后拾吃蛆蟲和聞他雙腿的腥味兒。他身后跟了一群雞和狗,麻雀蹦跳跳,追不上時就飛到他身前。趕不退這些畜生和雞雀,他就朝梁上的人群喚:“娃他娘——我日你八輩,你回來扶我一把呀!”他媳婦就從人群的最后站出來:“你在家里呆著吧,你出來干啥呀——”便又走進(jìn)人群了。
司馬虎只好又罵著祖宗往前走,雞雀在后邊一步一趨地追得他急了,他一拐杖打斷了一只雞的腿。那些雞、雀和狗就都驚恐地站在他身后不追了。到了山梁的官道上,他看見梁頂和村落的腰間,那片麥場上的靈場,七口棺材在日光中閃著七片黑烏烏的光,黑光中夾裹了米黃色的亮。那些棺前的熟食供品桌上,細(xì)微升騰的一股股白煙,在半空變成紫金色,有黃有白,有紅有青,變幻的顏色,像一股股彩色的絲線繚繚繞繞,由低到高,由深到淺,最后就深化在天空里。他聞到了那彩色煙味和黑木棺材的漆味,還有供品隔夜的熟食味。他驚奇他身后的雞、雀和狗,為啥兒不去那兒覓尋食物,便越發(fā)仔細(xì)地扭頭深望,就隱隱約約看見那死過的四哥、長棍、藍(lán)石頭等人,他們似乎都坐在供桌的邊上,或立在棺材頭上,脖子拉得細(xì)長,把目光投到梁西的水渠頭的末口那兒,彼此說著什么,一個個臉上閃著紅潤的亮光,喜悅?cè)绯嗑I樣在臉上飄飄蕩蕩。司馬虎隨口叫了一聲四哥,可司馬鹿沒有聽見他的喚叫,自己扶著棺材,第一個從棺架的凳上踩到棺蓋上,撞倒了吹鼓手忘在棺蓋上的笙。司馬鹿彎腰把笙扶起來,直起腰朝村人們涌去的方向指指劃劃,隨后那六個人也都踩上了棺材,一起望著西渠道那兒的村人,望著靈隱渠的末端。他們嘰嘰喳喳,說著啥兒,身上閃著壽衣的青光亮色,彼此還相互扶著,踮起腳尖。司馬虎看見了他們捆腳的麻繩,看見他們望著那將通水的靈隱渠的說笑,燦燦爛爛,桃紅李白地在麥場上跳躍。他從他們濃烈的說笑聲中聞到了濃烈的麥香谷甜氣,聞到了清水流來的濕潤和潮氣。他不想再往靈隱渠的末口走過去。他的腿疼得和生割人皮時一模樣,每走一步腿上的筋骨皮肉都白哇哇地叫。他想和他們七個一道,站到供桌上或是凳子上,再或索性站到棺材蓋上看那終于流來的靈隱渠的水??伤刈吡藥撞綍r,他看見五哥司馬鹿朝他擺了幾下手,示意著不讓他朝他們走過來。他看見司馬鹿擺完手后,臉上的紅光燦燦沒有了,代之的是一片灰蒙蒙的云色,繼而是一片雪白色。再看另外那六個一道去修靈隱渠的男人,也都和司馬鹿一樣,臉上的光閃不見了,也不再在棺材上喜悅無控,手舞足蹈了。有一股淡淡的涼氣從麥場那兒淫過來。他們的臉上都成了冰白色,如水濕的孝布結(jié)冰在他們的臉上了。司馬虎不再朝著靈場那兒走,他車轉(zhuǎn)身子朝梁西路上的一個梁頂瘸過去,他知道四哥們臉色的變化一定是因西邊的村人那兒出了什么事,他急腳快步朝著梁頂跳,像只三條腿的狗。日頭在村落上空金盆一輪,如村頭的幾棵老樹上著了一團(tuán)火,他看見村里的一頭犟牛在樹下掙裂了鼻子,脫開韁繩,滴滴答答流著鼻血在胡同中跑。還有杜姓的一只狗,剛才還跟在他的身后,這會兒忽然跑回村里,爬在他家的房頂朝著西邊靈隱渠那兒望,似乎還有嗚嗚的哭聲從那房頂傳過來。這時候,司馬虎滿臉流汗,一蹦一跳到了梁頂上,一眼看見梁西的山頭下,水渠末尾的溝崖邊,已經(jīng)站滿了三姓村的男人和女人,背對著他,凌凌亂亂一片,都正踮腳朝渠的上游死死活活張望著,脖子都拉得又細(xì)又長。有的人站在從渠里挖出來的土堆上,有的站到梁道邊的石頭上,還有的孩娃不是爬在大人的肩上,就是爬到崖邊的槐樹、楝樹上。渠頭上有一棵十幾年樹齡的老柿樹,本來海碗一樣粗在渠道里,渠到那兒要把柿樹挖掉時,司馬藍(lán)念起柿樹每年無論旱澇,無論大年小年,它都盡心盡力,給村里的孩娃們最少結(jié)下一擔(dān)紅柿子,也就讓渠繞了個彎,把它留在了渠邊上。這當(dāng)兒,那柿樹上的枝枝杈杈都坐吊滿了孩娃們,一串串黑頭葫蘆碩在柿葉間,像黑柿子懸在半空里。人聲鼎沸,說笑一片,半空里唾星四濺,閃閃爍爍,腳下蹬落的土粒丁當(dāng)響動。朝靈隱渠的上游伸指的胳膊和手像伐倒又架起的一片森林。
司馬虎懸起的心哐地一聲落下了。
他開始不慌不忙朝著村人們走,迎面吹來的風(fēng)撫摸著他的臉,腐爛的腿上有一片蛆蟲在蠕動,癢癢痛痛,又舒心又難受,如一片孩娃的小手在那傷口上上下?lián)蟿又?。越過村人們的黑葫蘆頭兒,看見山腰上開腸破肚的靈隱渠,愈遠(yuǎn)愈細(xì),像褐色的布匹朝遠(yuǎn)處拉去變成了布條兒,布條變成了紅繩兒,最后就和一面梁坡、日光、田地溶為一起了,化在了日光下田地上的紅色煙塵里。
司馬虎快到靈隱渠的末口了。渠的末口開在一條溝頭上,那溝高有數(shù)丈,深有幾里,溝崖上長滿雜樹,溝底卻是一片沙石。往年溝里有狼,這些年那溝里只有黑烏鴉。渠口開在那兒,像那溝垴上裂了一道血口兒。司馬虎看見有人沿著梁道朝著上游叫著跑,像是去迎接那流下來的水。這時候從人群那兒驟然傳來了響器班的民樂聲。是送葬的響器班在那人群中又一遍吹奏的《步步高》,紅音綠響,歡快清脆,如一崖泉水從山縫擠出來朝著崖下跌,丁丁冬冬,汩汩潺潺,立馬間幾道山都染成了紅白相間的響器聲。接下來是一曲《喜相逢》,一曲《風(fēng)雨狂》,跟著鞭炮放響了,噼噼啪啪,火光一片,聲音和紙屑在渠頭上滿天飛舞。司馬虎罵著說娘的×,是賣我的皮買的鞭炮哩,你們不等我去就放呀。村人們手舞足蹈,大喚大叫,聲浪滾滾地沿著山梁、溝壑朝遠(yuǎn)處蕩滾去,沒有人聽見他的喚,也沒有人聽見他的罵。男人女人圍著鞭炮萬馬齊鳴地叫。孩娃們從樹上下來去搶撿那沒有響的死鞭炮。有個女人在渠頭的炮聲中,突然瘋子一樣笑起來,笑著喚“水來啦,我能活過四十歲了呀,我能活過四十歲了呀!”笑著笑著又忽然哭起來,哭著說“我也能活到五十、六十,七老八十了,要看看誰比誰的日子好?!笨蘅扌πΓ中π蘅?,紅呵呵的聲音冷冰冰地向著四處飛。司馬虎看見了那女人是四嫂杜竹翠,他的腳步跟著淡下來,看見又有幾個女人同竹翠一樣的瘋瘋癲癲在梁上又哭又笑,又笑又鬧,跺腳揮手,蹦蹦跳跳,一群女人仿佛是一個瘋?cè)嗽?。他的五嫂在女人堆里哭著說:“鹿哇——你好命苦呀,你再熬幾天就能長壽哩,你為啥兒就走得那么急?為啥不再多活幾天呀?”她這一哭,幾乎所有的寡婦,也都跟著歇了手腳,不再蹦跳了,她們席地而坐,抱著兒女孩娃哀哀傷傷,轉(zhuǎn)眼間紅的紫的哭聲笑聲,波波濤濤地堆砌在山脈上,淹沒了前面的山梁、后面的村落,和左右的溝溝壑壑。似乎整個遼天闊地的耙耬山脈都是女人悲悲哀哀的哭聲了。男人們不管女人們。男人們只管放著鞭炮,只管吹著響器,只管莫名地把拳頭揮在半空中,莫名地一句接著一句罵,“我日他祖宗——水來啦!”“我日他祖宗——水來啦!”“我日他祖宗八輩子,靈隱渠終于來水啦!”連跟到渠口的幾只家狗,也在人群中對著上游驚喜驚恐地狂吠著,只有那些不諳世事的孩娃們靜靜默默,驚異地望著父母或哥姐,不知道為什么水來了村人卻全都瘋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