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光流年》 第十五章(7)

閻連科文集:日光流年 作者:閻連科


  

村人們誰都不語,分開立在水渠兩邊,望著流水從腳下哐哐冬冬流過,臉上莫名的不解,灰蒙蒙塵樣飄著。發(fā)黑的污草,泡漲的死鼠,灌滿泥漿的塑料袋和舊衣裙、舊帽子,紅的死畜肚,白的臟毛皮,擠擠搡搡,推推捅捅在水面上又碰又撞。上游的那兒,開始有幾只烏鴉還是別的鳥雀在水面的上空慌慌張張,起起落落,好奇得不知所措。下游渠末馬槽的端口,那堆塌下的礓土早已被村人清理出去,如敞開的門樣等著流水一泄而出。渠水從人們腳下過去了,村人像被人脫了襪子樣,從腳底生出來的寒涼迅速地擴展到全身去。樹上的孩娃剛才還呼天喚地地驚喜著,這一會卻都縮身蔫聲了。有幾個叫著爹娘,說這水咋這么臭呀,要把人都給熏死呢,可他的爹娘卻白他一眼,他們就知趣地?zé)o聲無息了,一動不動了。女娃們都從樹上下來了,過去默默拉著娘或姐的手,把頭勾下來,仿佛渠水是因了她們才變得漆黑腥臭呢。

……

一片死靜。

渠水轟鳴。

日光被污水染得昏暗潮潤。

湍急在厚渣渣的白沫下的靈隱水,終于走完了它的六十里,從三姓村人的腳步下無所顧忌地到了馬槽口似的岸渠頭,轟嘩一下跌進(jìn)溝里,驟然之間,巨大的靜謐沉默中就水響一片了。溝崖上的荊樹在水流下?lián)u搖擺擺,不斷有草枝、布衫和脹圓肚子的水袋兒掛在樹枝上。村人們沒有誰看那跌落下的一段瀑布在溝崖的景致,沒有人看水從崖上跌下驚飛的一群家在半崖的黑烏鴉。他們一列兩行站在水渠邊,無休無止地把目光盯死在流水上,看著水面上黑色的布片、腐爛的水草和白花花的泡沫從他們腳下遲遲滯滯流過去。杜柏爬在渠邊舀起一捧水,如舀起一捧黑面湯樣放在鼻前聞了聞,又把那水倒在了渠崖上,然后軟軟地坐下往死里沉默著。許多人都學(xué)著杜柏的樣兒,舀水聞聞沉默著坐下來,臉上厚下的不解,實實在在如不解三姓村人為啥兒世代活不過四十歲。水渠兩岸,山梁上下,耙耬山脈,甚或是一個人世,除了黑色黏稠的水響,沉默絲連著沉默,無邊無際把三姓村人和世界都給罩住了。誰都不言不語,誰都不扭頭探望,誰的臉色都呈出堅硬的青色,蹲著或是站著,仿佛是蹲站的一片死尸。時間如凝固的石頭一樣。日光落地有聲,流水悲鳴悲哀,村人們的呼吸坎坎坷坷。過了許久許久,過了歲歲年年,忽然間是小心地問了一句:“咋回事兒呢?杜流和大豹咋還不回來?”跟著就響起一片“咋回事兒,杜流和大豹咋還不回來”的問話聲,隨后就開始目光相撞了,這個時候就都把目光落到杜柏臉上去。杜柏的臉上是一層死灰色,他不看村人,只望著上游像看見了啥兒樣。就看見泡白的死豬、死鼠著毛發(fā)從上游漂下來。從村人面前過去時,豬白鼠灰,如一灰一白大小兩袋面粉從水面流過去。有人開始吐起來,吐出的黃水流在渠岸上。杜柏把手扶在了他的喉嚨上,像喉嚨疼痛一樣臉上扭曲變形了。竹翠和她的兩個妯娌媳婦并排坐在挖渠翻出的新土上,眼睛又大又圓,白茫茫盯著渠水,又像啥兒也沒看。藤坐在地上無休無止地看著上游梁上的路。葛、蔓和二豹站得又硬又直,在人群中像是無枝無杈的幾棵樁。

有人看見司馬虎往村里走去了。他丟掉了雙拐,走得又快又急,像是一陣風(fēng),似乎從來雙腿就未曾化過膿,未曾生過蛆,未曾拐過腿,可他身后的路上,不斷有麻雀和烏鴉落下來跟著他的雙腳啄食兒。這個時候,藤忽然從地上站起來。她騰的一聲站起來,圓脹的肚子把半空的腥臭推得像氣流一樣滾一下。她說你們看,那人是不是大豹?所有的目光便都嘩嘩啦啦被她帶到上游的水渠上,水渠里有一塊門板,門板上像放著一袋糧食一樣漂下來,那漂著的糧食后——渠岸上跟著一個人,近了些就看清果然是村里牛高馬大的傻大豹。他肩上扛著兩張圓鐵锨,看見村人們,把锨往胳膊里一夾,縱身跳下水渠,就把那袋糧食抱將起來了。他抱起的是一個人,是杜流。是快要做副村長的司馬藍(lán)的大女婿。他抱著泡得腫脹、水濕淋淋的杜流趟著渠水朝著村人走過來,立刻間天空中有了一片厚厚重重的木呆,村人眼前的日頭便像墨汁一樣黑暗了。人們看著大豹探著身子把死尸放到渠岸上。放死尸時他的鐵锨落在了門板上。他追著流水把門和鐵锨撈上來,看著一村望著他癡癡不動的村人們,立在岸上說你們快來接接我呀,杜流兄弟比一袋糧食還沉哩。從杜流身上淌下的水順著他的褲子流進(jìn)了他的鞋窩里,他說著走了兩步腳下吧嗒吧嗒響,索性用這只腳脫了那只鞋,又用那只腳脫了這只鞋,砰砰兩下把兩只鞋踢到水渠里,讓那鞋和船一樣漂下去。

村人們從木呆中站將起來了,站將起來后,卻都依然呆著沒有人敢上前一步,去把大豹手里的死尸接過來。大豹就抱著杜流朝村人們逼過去,近前時他說你們說我大豹是傻子,連媳婦都不肯給我娶,其實杜流兄弟才缺心眼哩,天底下再沒有比杜流兄弟傻的了。說我們到靈隱渠道的渠頭上,那兒的鄉(xiāng)城①變成京城②了,堆滿了洋樓和工廠。山坡上的樓房比山頂還要高。說那兒靈隱水和屎尿一樣臟,我沒有一天的尿不比那水清,說我渴了去找口清水喝,找了五家沒有一家讓我進(jìn)去喝口自來水,我回來想讓杜流兄弟去替我找一口清水喝,可他卻跳進(jìn)水里淹死了。

大豹說:“他是自殺的,我可沒推他?!?

大豹說:“水是我放的。我用我的布衫換了一塊門板把杜流兄弟漂回來,你們杜家得還我一件新布衫?!?

大豹說:“我還把他的鐵锨背回來了?!贝蟊粗菑埧鞆U了的鐵锨說,“以后種地、修渠還能用這鐵锨呢?!?

村人們依然木呆一片。藤坐在地上,雙手扶著她的孕肚,兩眼白白茫茫,睜得和死魚眼睛一樣,誰也不知道她面向正西望的是哪兒。杜柏和竹翠看著大豹懷里的杜流,臉上沒有淚水,露出的木呆平和像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樣,像料定本來就該這樣似的。過了許久,過了年年月月,杜柏悠長悠長地嘆出一口氣,竹翠說怪不得昨夜我在我鹿叔的棺材旁邊守靈,一夜都夢見天旱呢。

丟下那靈隱渠的流水,把杜流的死尸往村里抬著時,三姓村的男男女女一言不發(fā),腳步靜默悄息,然到村落不久后,最先回到家的司馬虎媳婦就又從家里驚呼狂叫著跑出來,在街上喚著說:“我男人上吊啦——我男人上吊啦!”村人們一腳門里,一腳門外,車轉(zhuǎn)身子到司馬家卸尸時,才又有人想起從昨兒夜里到眼下不見村長了。問竹翠說村長哪兒去了?村里塌天了,村長還不知道哩。竹翠咬咬牙晃著她的瘦頭說村長享受哩,在肉王那兒享受哩。就有人到司馬虎家里去卸吊,有人去找村長司馬藍(lán)。是竹翠領(lǐng)著村人氣勢洶洶在藍(lán)四十家找到了村長司馬藍(lán)。人們推開藍(lán)四十家的屋門看見四十的屋里油燈還點著,淺黃色的燈光,照著床上睡的兩個人。竹翠一把掀開被子,看見她男人司馬藍(lán)在四十的床上和四十枕著一個枕,抱著腐臭的四十睡著了。

天長地久地睡著了。

村長死了。

真的死了。

他活了四十歲,無疾而終,這一天,正是他四十歲的生日,他臉上浮了一層安詳和紅潤,同睡熟一模一樣兒。這當(dāng)兒人們立在四十的床前,看見那床前有膿水流出的兩個腳印兒,濕成黑泥的濃水里,白蛆還在哎哎喲喲爬動著。不消說人們明白了司馬虎是回到村里見到哥和四十這副景象,才回家上吊的。

一切也就結(jié)束了,裊裊飄飄地?zé)熛粕⒘?。杜柏領(lǐng)著村人葬埋了兒子杜流、司馬弟兄、藍(lán)四十及別的六七村人。喉嚨里開始腫脹得如喉管里塞了一段紅蘿卜。這時候他噼啪一下明白,幾年前洋伙③們?yōu)槭裁吹饺沾遄×税朐?,半月里每個人都不說話,卻每時每刻把頭搖得咣咣嘰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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