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一家
一
靈隱渠挖至這年的冬季,天都日日的霜白。冬寒如葉般降下,山脈上凝下許多冷意。新挖的九里渠道,有六里山石,三里坡地。坡地均是黃土,用刨鍬挖也就是了,然從山脈上開石挖渠,釬打眼,錘砸釬,炸藥炸石,卻是危極。姓杜的一個掄錘,把藍家扶釬的手給砸了,指頭碎了三根八節(jié),血淋淋地順著鋼釬流進炮眼。藍家的小伙端起自己的雙手,說我的娘呀,我那八節(jié)指頭哪兒去了?低頭一看,白骨紅肉,藕斷絲連地掛在一塊石頭上,抓起來往傷口上對時,掄錘的說,那掉了還能對上?掉指頭的想想也是,把那指頭用樹葉包起來放在了口袋。問你包那干啥?說好歹也是我的肉呀。掄錘的笑笑,說留著生蛆,掉指頭的又把那一包指頭取出來看看,一扔走了。問你去哪兒,他舉起那少了三個指頭的左手,血像伸在半空中的三根水管。我去找司馬藍,他忍著痛臉上蕩了一層慘白白的笑,說我不能干活了,今冬我回三姓村里過了,你們在這挖渠吧。
掄錘的杜姓人,望著從渠岸碎石亂渣上麻雀一樣跳走的藍家小伙,錘自從手里滑了下來,想又他媽回村了一個,我咋就砸掉他的指頭呢?要是他砸掉我的三個指頭該多好。
工地上的人是越來越少。到了第一場霜降后,除了放炮炸死了三個,斷胳膊少腿回村里五個,壯勞力一下缺了四成有一。入夜時,村人們在就近村落打麥場的房屋里,原本很擠的麥秸地鋪忽然松活下來。人們在火烘烘的一層麥秸上躺著,司馬藍的小弟司馬虎從門外進來,說哥,我嫂竹翠又病了。
司馬藍從地鋪上折起,卻說,死了才好。
虎說,躺在床上不會動哩。
藍說,她死了我就和四十過啦。
虎說,可嫂病了,娘就沒人侍奉哩。
司馬藍再也沒有說啥,看著剛從村里收糧回來的小弟走進屋里,拉開被子,鉆進被窩,問娘的身體怎樣?虎說喉嚨里的疙瘩像一個紅皮雞蛋,至多再活三個月或者半年。司馬藍就起身走到墻里,叫醒了熟睡的五弟司馬鹿,說鹿,你明兒回村把娘背到工地,娘快死了哩。司馬鹿坐起揉揉眼睛說,四哥,我真的干不動工地的活了,叫我回去侍奉一冬娘吧。
司馬藍朝司馬鹿的腿上踢了一腳。
“我叫你回家把娘背來!”
就都睡了。深秋淺冬的寒氣在霜白的夜里,呈出青冰的顏色流進場房屋里,和麥秸地鋪上騰起的火黃的燥熱,在三姓村人睡熟后的被上、臉上,尤其是呼吸著干裂氣息的鼻前,土匪一樣廝打得不可開交。第二天起床,所有三姓村人的鼻子,都流了殷紅的鮮血,都用自己的袖子擦了,說這麥秸有火,不能睡哩??伤抉R藍說,還是天熱,下場大雪也就好了。擦著鼻血,洗了臉,吃了玉蜀黍糝兒煮的紅薯湯飯,就到了四里外靈隱渠工地去了。來日暮黑,落日呼的一聲將去時,司馬鹿從三姓村背著他的母親來了。那時候工地上還沒收工,人們把炮崩的碎石一塊一塊用釬撬下,再抬到渠岸上。從山上滾下的石頭,軋著落日仿佛從玻璃上滾過一樣,脆裂聲鞭炮樣響在山坡上。司馬虎在崖上撒尿,一彎紅的細水,虹樣弓在那兒。司馬藍把自己系在繩上,猴在崖壁,在搗著懸石的時候,看見很遠的地方司馬鹿背著他的母親,像一條走累的牛,踢踢踏踏,把路上的草踩得哎哎喲喲。
他從崖上攀爬下來。
“虎,咱娘來啦?!?
他們弟兄朝娘走去,翻過一道梁子,看見娘時他們都猛地立下,距離丈余。那條溝峽谷般瘦小,路像一條草繩懸在壁上,日光擦著石壁吱吱嚓嚓過來,在石壁上照著就像火在人的臉上映著。司馬藍、司馬虎立著一動不動,一任日光在臉上僵硬。他們看見母親的頭聳在司馬鹿的右肩,果真如一個因蟲蛀而蒂落的瓜呢。頭發(fā)被疥瘡蝕盡了,只有稀稀幾根環(huán)在脖子。而那些糜爛的瘡疤,都已經(jīng)生膿,腥臭如這溝里的清新一樣在飄逸擴散。豆大的金色蒼蠅,密密麻麻餃子樣排在母親的頭上。
司馬藍說:“鹿,娘死了嗎?”
司馬鹿說:“活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