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光流年》 第二十一章(4)

閻連科文集:日光流年 作者:閻連科


  

他伸開手,轉(zhuǎn)身把兩手汗往土坯墻上抹了抹。

她說:“我看著老了些,其實(shí)我才三十一。我男人前年死了,去你們?nèi)沾迥莾簬腿思易隽藥卓诠撞?,幾套嫁妝,回來說是喉嚨疼,疼了一冬就死了。你們村那兒是不是都不過四十歲?”

司馬藍(lán)手上的汗忽然落下了,有一股涼氣風(fēng)剌剌地往他手心里鉆。

她說:“真的,我前幾天才過了三十一。你看我是不是比三十一大的多?”這樣問著,她把扣子裝進(jìn)口袋里,又重新去解扣兒。再去解扣兒時(shí),她不慌不忙了,手也不抖了,邊解扣兒邊問司馬藍(lán),你多大了,大兄弟?

司馬藍(lán)說:“我二十多一點(diǎn)?!?

她忽然又把解扣的手停下了,把簪子遞到他面前,說你才二十多,我以為你有三十歲了呢。說你滿臉灰土我看不請(qǐng)你的臉,說你拿著簪子,換一家去吧你,你才二十多我不能害了你,我比你整整大十歲,大得實(shí)在太多了。司馬藍(lán)不接她遞來的簪子。聽著她說這些話時(shí),把目光硬剌剌地扎在她臉上。他看見她臉上有顆黑痣,他把目光一下灌在黑痣上,身上的血便山洪樣一決堤,頭里轟轟隆隆一聲,撲上去就把她抱上床去了。

她是:“我比你大十歲,你不后悔嗎?”

她說:“我這輕易不來人,你盡管放寬心?!?

她說:“我男人死了一年啦。你說說你叫啥名不行嗎?”

她說:“你咋不說話?看你把我當(dāng)成仇人似的,把我的眉毛都咬掉了,不行了我把簪子還給你?!?

她說話的聲音細(xì)微水潤(rùn),有甜滋滋的汗味在她的話音里。床腿的叫聲急促而又嘶啞。他的汗水落在她的臉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順著她的額門往下流,把她的那顆黑痣洗得如一顆黑星星??諝庵杏徐F濃濃的腥鮮味。喘息聲竹棒子一樣把那腥鮮打得斷斷續(xù)續(xù)。日光從窗里邁著劇烈的快步走進(jìn)來,時(shí)間就像鷹一樣飛走了。

他說:“你嫁哪都行,千萬別改嫁到三姓村,三姓村沒人能活過四十歲?!?

他說:“不過這靈隱渠一修通,我們村和你們一樣,都能活七老八十了。”

他說:“你眉心這顆黑痣好看哩。”

他說:“以后我想你了,能空手來看你嗎?”

他說:“那我就把這一捆大的葦子扛走了?!?

她把他送到大門外,又送到村頭上,看著他拐過了一個(gè)彎兒,回身要走時(shí),他又扛著葦子走回來,站到她面前,說你剛才說啥兒?說你們村的土地都分到各家各戶了?

她說是呀,家家都可以做生意。

他癡癡地盯著她的臉,半晌不言語。

她說,你別這樣盯著我,讓人撞見了不好哩。

他說,到集上啥兒都能買、啥兒都能賣了嗎?

她說世道變了,你咋就啥兒都不知道呢?

他問,人皮能賣嗎?

她瞇著眼睛望著他,說你說的啥?是人皮?

他說,我沒說啥,過幾天我再來看你,就背著那捆葦子走去了。零星的黑色蘆花從葦捆上飛起來,在日光中飛到天空去。而那些枯腐的白色氣息,則從葦捆中抖落下來,嘩嘩嘩地流在他的身后。

棺材席就在娘的床下編。那一天下了雨夾雪,工地上石頭如魚一樣滑,村人都歇了,司馬家弟兄就把葦子破開來,灑上水,在場(chǎng)邊石滾下碾來碾去,葦條就和細(xì)白的面條一樣了。有一股奶白的甜味從那葦條兒間散出來,娘的一間小屋便都有了如小米飯一樣黃爽爽的葦子味。到了天黑,棺材底兒已經(jīng)編成了,人字形,兩尺寬,六尺長(zhǎng),把一個(gè)木條方框往棺材底片上一放,再往葦條上噴了幾口溫開水,便把那葦條一根根都柔韌地豎起來,一口席棺材就顯出了模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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