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藍再一次在手心上記下了一個數(shù)字,太陽就再一次從他頭頂滾去,有了輪子軋在石子馬路上的聲音,連人的牙齒都跟著咯吱咯吱響起來。瘦護士在那邊叫,下一個──司馬藍搖醒了杜柱,該你了。杜柱進去了,藍楊根出來了,一手捏了一卷新錢,一手擼著一條腿,露出一段云一樣的紗布腿,一瘸一拐地走來,臉上平平淡淡,到村人們這兒,看全村人都倒在地上借著日光睡覺,沒有一個醒來,只司馬藍一個端端地坐在一片人中,問多少錢,答說不多,三百八十,司馬藍在手心上記下了,他便找了一方空處,拉過一卷行李,歪頭一枕睡了,鼻息聲又粗又重,像一段進進出出悠蕩著的榆木房梁。日光是端端的好極,天空中不見一絲塵染。教火院的寧靜,如同山脈上的曠野,只有跑了一夜的三姓村人的鼾聲,如從曠野上傳來的牛叫聲一樣,黃爽爽地在天空下漫蕩。司馬藍看了一眼村人,男人們橫七豎八地倒著,頭下都枕了一只布鞋或是一卷行李,亮在日光的那條切了皮的大腿,因怕觸到傷處,褲子都還卷著,露出一片又一片的白色,如冬末春初時,陰坡上未待化盡的積雪。女人們抱著孩娃相互依著睡覺,衣襟都還敞著,乳頭兒如棗核樣含在孩娃嘴里,露出一片胸脯如云一樣白白柔柔。
空氣里有一股淺黃色的藥水氣息。病房那兒,不斷有燒傷病人從植皮房和切皮房一對一地抬進抬出。每抬出一個,司馬藍就望著手心的一排排數(shù)字,想這個人身上植的是藍豹的皮,七百塊錢,重傷,三寸半;再抬出一個,想這個人身上植的是我堂弟司馬榆的皮,三百五十塊錢,輕傷,才一寸半多一點。又抬出一個人,一千塊錢,五寸見方的皮,這么大的一塊,半塊蒸饃布似的,補到哪去了呢?走廊上每抬進抬出一個人,腳步聲都急切而又凌亂,重錘敲鼓似的。又扭頭看村里人們,歪歪斜斜地都睡得十二分香甜,去切皮的,只要一搖,說該你了,就默默起身去了,切過的瘸著回來,無言無語地往地上一倒,瞌睡就撲面而來。日頭已經(jīng)正頂,金黃中隱含了紫紅,熱得使人身上猶如螞蟻爬動樣酥癢愜意。司馬藍感到左腿切過皮的傷處有涼涼的流動,撩起褲子看了,見有血水從紗布上滲將出來,拿出那瓶中草藥熬下的止痛藥水,看僅還有蓋子底兒深淺,又看看那日光下的一片切過皮的大腿,猶豫一陣,把裹在大腿的紗布掀起一個小口,將藥水順口兒倒了,把瓶子扔到了遠處。教火院的安靜深厚而致遠,藥瓶子炸響的聲音在半空脆烈烈。這時候有一個人醒來,用手扶著白腿,臉上呈現(xiàn)了猙獰,仿佛被火燒了一樣。
司馬藍說:“開始疼了?”
那人說:“有止痛藥水沒有?”
司馬藍說:“瓶都扔了,你忍點疼吧。”
那人咬咬嘴唇,身子一歪,又要睡時,卻哎喲——哎喲——哼叫起來。他的叫喚勻稱而又細微,如抽絲一般。司馬藍說你叫啥兒?皮還沒有賣完,你一叫引來一片叫聲,誰還賣皮?那男人就不叫了,雙唇繃成一直線,眼珠瞪得又圓又大,把腿上發(fā)作的疼痛鮮活生生地咽了。然就在這當兒,切皮房門口的瘦護士從走廊里出來,在天空下開始伸了懶腰,胳膊舉在半空,像要把日頭抱下一樣。司馬藍望著他問,再去一個?瘦護士說一個也不要了。司馬藍把嗓子拉得河道一樣悠長,問是歇一會兒再去?
瘦護士把手握在嘴上,
──一個也不要啦。
司馬藍回頭數(shù)了數(shù)人數(shù),
──還有五個沒有賣呢。
瘦護士說:“等以后吧?!?
司馬藍喚:“你有那么多的燒傷病人。”
瘦護士嫌他嗦,便不再理他,開始在日光下做廣播體操。司馬藍從地上站起來,朝瘦護士那兒走去,到那兒說村里走了一夜,還有五個男人身上沒割掉一點皮,總得讓他們賣下一塊半塊。護士就說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說剩下不植皮的病號,都是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不做生意,又沒地方報醫(yī)療費,燒得再重都不愿意植皮,你能有啥法兒。
有一個大夫問:“不要錢你們愿意切嗎?”
司馬藍說:“賣的是人皮,又不是豬皮羊皮樹皮。”
那大夫笑了。
便和護士告了別,道了謝,扶著從切皮房最后走出的一個男人從那兒走回來。這男人到村人前時,不小心一只腳踏在了一塊磚上,傷腿一震,疼得炸出一聲驚叫。這一驚叫,睡著的人醒了不少,看他在那扶著腿,咧著嘴哼哼哈哈,那疼便如風樣刮過去。于是,睡醒的人也都小心地扶著腿,感到紅血淋淋的疼痛從大腿的骨髓深處冷絲絲地浸到了皮層,又從皮層跳跳蕩蕩回到骨髓深處。這么來回著,周旋著,每一個男人的傷腿便顫抖起來,半青半紫的哭喚像雨夾雪那樣鋪天蓋地了。頓時,那些睡著的三姓村人都睜開了眼,幾十個男人都用雙手扶了傷腿,感到割皮處的疼痛排山倒海地涌到身上了。于是,隨著一個人的哭喚,所有男人的哭叫都渾渾濁濁地爆炸了,哎呀呀──娘喲──疼死我了的喚像冰雹樣砸在了教火院。一個院里塞滿了丑陋的哭叫。女人們都忙著去扶自家的男人。孩娃們看著從自己父親嘴里吐出的一條一條紫塊斑斑的哭叫,驚得目光呆呆,瞳孔增大許多。目光是一種血紅色,空氣被哭聲沖撞出一個個漩渦似的氣流。一時兒,秋暖蕩然無存了,氣候寒冷起來。所有的人都問司馬藍還有止疼藥水沒?司馬藍立馬在一片哭聲中間,說沒有藥了,都是大老爺們,不能忍忍嘛。說這話的時候,他看見藍姓一個叫藍菊的姑娘扶著六弟司馬虎,像做妹妹的扶著哥一樣。他有些感動,心里的暖流水浸浸地散開來,想這藍菊嫁給六弟倒不錯。司馬虎沒有哭喚,他臉上被痛逼出的汗珠在陽光中血滴一樣,砰砰啪啪落下來,砸在地面的行李上,行李發(fā)抖一樣顫巍巍地晃。能聽到女人們恐慌的目光在男人哭喚縫隙的走動聲。像從灶房門縫擠出的一股股暖流兒。教火院外,天空上一層薄白的云,忽然卷成黑色,慢慢朝著這邊游移著。司馬藍有些心慌了,垂著的雙手,汗?jié)窳芰苋缰罅艘荒?。大夫們都從病房里跑出來。院長站在教堂樓的二層朝著這邊望,喚著說哭什么哭什么呀驚天動地,賣皮子不疼一世界的人不是都來賣了嘛。不疼能那么一小塊兒就給你們二百塊錢嗎?院長說這是醫(yī)院,醫(yī)院能這么哭爹喊娘亂作一團嗎?杜狗狗扶著腿從圍起來的人群這邊滾到那邊去,邊滾邊喚說,疼死我了我才十七歲就讓我賣皮子,可你們二十七、三十七的卻還沒有賣。司馬鹿咋就不去賣皮子?就因為他是村長的弟弟呀。滾到司馬藍的腳前時,司馬藍一腳踢在他的肚子上,說十七還算小呀,你就賣了一寸半,你爹十七時跟著我爹賣了七寸見方連一聲喚叫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