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日子像倒流的水樣緩緩慢慢過去了一天又一天,連老牛和雞羊的叫聲都被壓抑成喘息時,除了司馬藍每天抽空到山梁上坐著朝官道的遠處癡癡呆呆望一陣。村里卻什么事也未發(fā)生過,平平靜靜一如缸里的水,唯一發(fā)生變化的是司馬藍的頭發(fā)。半月后人們在門口吃飯的當(dāng)兒,司馬藍從山梁上走下來,人們未及躲開,站起來欲和他說些啥兒時,就都發(fā)現(xiàn)司馬藍,在半月之間,頭發(fā)竟花花搭搭霜白了。人們心頭哐當(dāng)一震,就都看見──
司馬藍老了。
半月之間便老了。臉上老人那種蒼色像云一樣重重疊疊,皺紋在眼角、嘴角如枯樹老枝一樣深刻著。從遠處看他的頭時,仿佛是一大團臟了的棉花懸在半空里,及至走近了,才看清那不是一團棉花,而是一個老人的頭呢。氣候中有了些微的寒意,秋天已經(jīng)深如峽谷。司馬藍從人們面前過去時,仿佛誰都欠他什么一樣,皆都端著飯碗畢恭畢敬站將起來,然他和誰都不再說話,誰都不看一眼。他總是悲哀地沉默著那張嘩啦瘦下的臉,從人們面前默默走來,又默默走去。
之后,人們就每天看到他獨自到梁上寂站一會兒,又獨自寂寞地走回。
終于又開口說話,是在又過了半月之后,那一天從梁的那頭搖搖地走回一個人來,背了行李,遲遲緩緩,以為是做生意回來的村人,他半喜半哀地迎了上去,到村口看見卻是從鎮(zhèn)上回來的杜柏,兩個人遠遠望著,彼此一言不發(fā),待要分手時,杜柏扭回頭來,說你不用每天在梁上看了,他說村人們在城里做生意瘋啦,皮子也賣瘋啦,都搭個草棚住在教火院后邊賣皮,誰回來和你修渠?
他瞇著眼睛看看杜柏。
杜柏說外面的世道變了,地都分了幾年。放開了,你不分地,不讓人做生意,誰還愿意修渠?說都是賣人皮的錢呢,你讓拿出來充公修渠誰干?誰家都想把草房翻蓋成瓦房誰家都愿意閨女出門有陪嫁,孩娃娶了有彩禮,離開人世了有副好棺材。說做生意錢像水樣流來,你還等誰給你修渠?杜柏有些傷感,臉上掠過一層陰影后,又說你我都無愧村落了,我杜柏逢著上邊就纏磨人家說把三姓村搬遷走,后來說到一個縣長那兒,縣長在全縣所有的新老地圖上找不到三姓村,卻在鄰縣的地圖上找到了一個芝麻點兒,說三姓村在這呀,縣里想搬遷怕還沒有這個權(quán)力呢,說三姓村到底歸哪個縣、鄉(xiāng)還沒弄清哩。話到這兒,杜柏停下來,瞟一會司馬藍,又說要咱村真的不歸眼下這縣、鄉(xiāng)管,我這個干部還不知作數(shù)不作數(shù)。
司馬藍說:“日他祖宗,要耙耬山上有礦,有個金礦,你看三個縣不爭著管我們才怪呢?!?
就都不言不語了,彼此相望著。村街上沒有別人,只有身后的炊煙一縷一縷,有兩個男人,在日光中曬著兩條化膿的大腿,像曬著腿上的一片泥漿。說到這兒,司馬藍扭過目光,望望那曬腿的男人,把目光轉(zhuǎn)過來擱在杜柏的行李上,癡癡看了一會兒,杜柏就先自苦笑了一下,說:
“咱在鎮(zhèn)上沒有關(guān)系,我還沒轉(zhuǎn)干就被打發(fā)回來做了鄉(xiāng)里派住村里的聯(lián)絡(luò)員哩,要我半個月二十天,必須先把地、牛、耕具分到各戶呢?!?
司馬藍盯著杜柏:“啥都分了,人心散了,靈隱渠咋辦?”
杜柏說:“隨后再說?!?
司馬藍用鼻子哼了一下說:“日你娘哩杜柏,村里哪樣兒事大?你回村分這分那,分散了人心,礙阻了我修靈隱渠,我沒有法兒治你杜柏,可我有法兒整治你妹子竹翠?!?
杜柏的目光在司馬藍臉上變得茫茫無奈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