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保主任、村委委員、婦女主任掃了桌上的煙、糖、花生。民事調(diào)解員慢了一步，把桌上的煙盒拿走了。煙盒上有花、有草、有山水，糊墻是上好紙，還可當菜籽盒，自然也屬好東西。大家吃著吸著走出會議室，果然見支書在廁所門口系腰帶。支書問說散會了？答說散會了。支書問說副鄉(xiāng)長家兒媳訂了誰？答說村長是閑扯談。

支書說：“有姑女還愁嫁。”

委員說：“走吧，一路走?！?

支書說：“先走吧，我煙還放在會議室?！?

就都走出了村委院，入了胡同里。村委院門口有條狗，朝院里斜一眼，偏起右腿，蹬著天空，一泡長尿澆在了大門上，懶懶散散走去了。支書乜斜狗一眼，懶懶散散入了會議室。

村長、副支書、經(jīng)聯(lián)主任還沒走，坐在屋里正等村支書。桌上東西干凈了，日光又撲來蓋在桌子上，蓋著他們的臉。支書走進來，副支書讓出一屁股紅靠椅，說沒事都回家吃飯吧，晌午錯了時。支書沒言聲，把自己擱在椅子上，緩緩的，如放一袋米，兩眼有光無光、有意無意掃了一下會議室。即刻，屋里空氣就變了顏色串了味，靜得可聽見日光照耀的吱吱聲。似乎，支書這一掃，把村后耙耬山掃到了會議室，壓到了村長、副支書和經(jīng)聯(lián)主任的頂腦上，壓得他們氣都斷入了肚子里。

我知道，你不相信支書的目光能有這勁道。

不怪你，因為其中緣由你還不清亮。對你說，鄉(xiāng)間俗事外人不明白，不理解大小鄉(xiāng)村都是一方世界一方天，各有其皇道，各有其民路。如婚嫁：支書家大姑女是村長的大兒媳，支書家二姑女是副支書家大兒媳，支書家大孩娃又娶了經(jīng)聯(lián)主任的大妹子。接續(xù)起來，村委委員、治保主任、婦女主任、民事糾紛調(diào)解員、村委會計、生產(chǎn)組長、稅代員、信貸員、村中電工、水利組長、面粉加工廠廠長、鐵釘廠經(jīng)理、手紙廠領導、老中醫(yī)、新西醫(yī)、民辦教師……紅紅綠綠，上上下下，都扎扎實實是親戚。沒辦法，都是親戚。都是親戚！鄉(xiāng)間就是這物景、這面貌。鄰與鄰、戶與戶、街與街、村前與村后、村左與村右、上村與下村、小村與大村，究竟起來，上三代，下五代，沒有不是親戚的戶，沒有不是親戚的人。

這就是鄉(xiāng)間！

鄉(xiāng)間就是親戚連親戚，誰有理由不懼畏支書那目光？

親戚死著，也生著，線不斷，總有遠近之別，且近的總比遠的近。你說，支書的目光能沒那勁道？

會議室的房子原是正堂廟，房梁上纏繞的龍鳳仙神還依然活在房梁上。支書掃了一眼他們，又掃了一眼房梁。梁上的塵灰嘩嘩啦啦被掃落幾粒，在日光中晶瑩剔透，摔在支書腳前啪啪響。

“你家大姑女有了二十吧？”支書望著經(jīng)聯(lián)主任說。

“十九?！苯?jīng)聯(lián)主任把目光挪到支書的臉上去。

“不小啦?！?

“她還想再考一年學……”

然后，支書磨動一下眼，盯著副支書。

副支書舔了一舔嘴唇，“我家大姑女，二十三……可上個月訂過了婚……”

支書問：“訂了？”

副支書說：“訂了?！?

支書問：“訂死了？”

副支書說：“活該她沒高嫁的命……禮都過了。”

又靜默。日光在地上沉沉爬著，壓碎地磚。有兩只蠅子，在日光中追飛，且廝咬。人皆不語，都盯著蠅子，仿佛那是兩粒黃金。支書開始吸煙，吐出山霧海霧，把日光淹在其中。過了很久，村長伸手向支書討要一支，沒燃，說副支書和經(jīng)聯(lián)主任，現(xiàn)在咱不是開村委會，是咱四個親家打商量。都別錯拿主意，要不就把這門親戚讓出去。讓出去的后果你們都明白：是潑水倒山，收不回，扶不起。實說吧，雖然副鄉(xiāng)長家住山溝，那兒不通驢車不通電，挑一擔水得走八里，可副鄉(xiāng)長立馬就要當鄉(xiāng)長……咱是關起門來說，地比天近，天比地高，一家人不揚二家言，都是近親戚，咱不說官話，你們想想，今兒我一說副鄉(xiāng)長要在咱村討媳婦，你看委員們那響應……人家都比你們想得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