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住的瑤溝村在鎮(zhèn)子的西面,要澆的玉蜀黍地在鎮(zhèn)子東面。回家必須穿過田湖鎮(zhèn)。我回家的時候,心里一片激動。不知為啥兒,鎮(zhèn)街上十分安靜。那時候還早,街上已經(jīng)沒有人影。月光就像水樣在地上流動,“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宋體大標語,在供銷社的磚墻上十分醒目。我走著,隨意地去墻上撕著標語紙,一片一片地拋向空中。標語紙在我心頭上旗子一樣獵獵作響,又像樹葉似的旋落下來。有時候,我還踢起一塊腳下的石頭,那石頭就球似的朝著前方滾去。我高興極了。我可以到高中念書了!我不想先回家給爹娘說,到前邊一拐就是雯淑家??荚嚂r我們坐在一張桌上,約好一同去讀高中的。我當然得先去告訴雯淑說,我已經(jīng)考取高中了。
不消說,雯淑也會考取的,她在女生中學習最好……爸呢,又是公社的書記。去雯淑家里時,我忽然后悔,沒有讓隊長也打聽一下雯淑的分數(shù),覺得對不住雯淑了,一下子心里陰郁起來,生怕雯淑說我自私。這樣,路就走得沉重許多。
到雯淑家門口,我特意把卷著的褲腿放下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才輕輕去敲了幾下門。來開門的是雯淑的媽,公社的婦聯(lián)主任。她打開門,卻堵住門縫問:“找誰?”
我說:“找雯淑。”
“有啥事?”
“我問她考取高中沒?!?
“考取啦……雯淑不在家,你去街上找她耍吧。”
以后,雯淑告訴我,那一夜,縣委書記在她家吃飯,她媽早早就把她打發(fā)出去了。離開雯淑家,我想到她媽說的“你去街上找她耍吧”心里就別扭。然而,無論如何雯淑也考取了,我們又可以繼續(xù)同學啦!想到這點,別扭也就化解。我很盲目地在鎮(zhèn)街上走了一遭,不見雯淑,就轉(zhuǎn)身回家去。
田湖鎮(zhèn)是公社所在地。鄉(xiāng)公所就扎在鎮(zhèn)中心。田湖大隊統(tǒng)共有十八個生產(chǎn)隊。我家就是第十八生產(chǎn)隊。第十八生產(chǎn)隊孤零零地被鎮(zhèn)子甩離一里余地,坐落在耙耬山下的瑤溝口。至于瑤溝為何叫瑤溝,我不知道。老人們也不知道。從瑤溝吹出的夜風,在我的脖子上逗留一陣,朝著鎮(zhèn)街吹去。這時候,月已飄向頭頂,一天的燥熱漸漸散去,從田野過來的莊稼的青氣,一絲一絲沁入肺里。好極了。什么都好。舒適極了,五臟六肺都舒適。我把襯衣脫掉,搭在肩膀上,仰臉對著月亮唱:
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
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
千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
河深海深不如階級友愛深
……
毛澤東思想是革命的寶
誰要是反對它誰就是我們的敵人
唱了一遍,又唱了一遍。那一夜,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的嗓子竟是那樣亮。我的歌聲,夾裹著童音,伴和在仲秋的風里,朝著田野飄蕩,一直蕩漾到我家大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