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坑沿上沒了動靜，我猜不出麻老二到底會把我怎么樣。但是，不管最終是個什么結(jié)果，我也不能將表哥供出來，因為，就算是我今天犧牲在這里，日后上級再派人來時，表哥對他們也應(yīng)該有所幫助，至少在為我報仇這件事上，表哥會跟黨組織合作。只要有一次合作的機(jī)會，我相信，那些水平比我高的同志們必定能說服表哥捐棄前嫌，共同抗日。

上邊的人沒再往下鏟土，而是蹲在坑沿上抽煙袋，顯然麻老二一時還拿不定主意。于是我說：“你要是擔(dān)心我日后把你殺死我表嫂的事告訴我表哥，你還是現(xiàn)在就把我活埋了吧?！边@叫以退為進(jìn)，但我當(dāng)真擔(dān)心麻老二會聽從我的建議，因為這是最簡便的解決辦法。江湖人常說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實就是將此類復(fù)雜的爭端簡單化的方法。聽麻老二沒有反應(yīng)，我接著說：“現(xiàn)在咱們是兩家合一家，共同打天下享富貴，這可不是說著玩的，這是大丈夫的功業(yè)，是大家伙兒的前程，你要是因為這點小事就放棄了前程，也就說明我看錯了人，死在這里也是自找的?！痹谶@個關(guān)鍵時刻，我絕不能威脅他說如果他殺死我，共產(chǎn)黨或是我表哥會來找他算賬什么的，因為這會讓他一眼就看出來我害怕了，況且，即使我不講這些，也并不等于麻老二想不到日后的危險，否則他也就不會蹲在坑沿上猶豫不決。只有讓他自己越想越怕，我才會有一線生機(jī)。

果然，我這一注算是押對了。當(dāng)我們再回到麻三姑家時，我看到堂屋里燈火通明，麻三姑和玉如正陪著我表哥在說話。表哥一身便裝，沒帶兵也沒帶槍，一見麻老二他忙說：“我這是來上門賠罪的，有什么話都沖我說，只求你放過我表弟。”我連忙搶過話頭說：“都是我自己沒見識，上了槍販子的當(dāng)。麻二哥是大丈夫，哪能看不透這點事？表哥您多慮了。”聽到我這話，表哥臉上很驚異。我知道他這是抱定必死之心前來換我，我可不能讓他出事，更不能讓我自己和玉如出事，即使為此耍上一點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手段，也得把這件事“圓”下來。

麻老二臉上陰沉沉的，什么也沒說，只是坐在一邊抽煙。麻三姑在我們每個人的臉上都看了一遍，突然笑了起來，說：“你們這些傻孩子可真是糊涂，這么好的事怎么就看不明白哪？”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她身上，老太太笑道：“劉隊長您現(xiàn)如今是官家，手里有人有槍，這話不假吧？您的表弟是‘會黨’，勢力遍天下，這話也不假吧？我這傻兒子雖然沒出息，可手里也有百十號人，幾十條槍，到底算是一方人物，這話更是不假吧？你們都是老爺兒們，理當(dāng)凡事都往好日子上看，若是自己在這一畝三分地里斗來斗去，到了誰也落不下好；照我看，倒不如你們哥仨拜了把子，到那時候，不論是蔣委員長還是小日本鬼子，誰又能把你們怎么樣？青滄兩縣還不都是你們哥兒們的天下？”

我一拍大腿暗自贊嘆，因為這正是我心中所想，但這番話要是讓我來說，就絕不能講得如此實在，又如此直指人心。我望了望表哥，表哥點點頭，我又望了望麻老二，他瞟了我表哥一眼，也沖我點點頭。我心中清楚得很，知道表哥原本并沒有這個打算，然而，若是不拜這個把子，我們表兄弟倆就怕是活不過今晚。

麻三姑擺上供桌和關(guān)公像，我們?nèi)斯虻乖诘啬橄闫鹗摹Ｂ槿脤ξ艺f：“既然事情由你而起，就由你來領(lǐng)誓吧?！贝耸氯菀祝瑹o非是“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與某某義結(jié)金蘭，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違此誓，天地不容”等等。然而，在這段熟爛的誓言當(dāng)中，我特意加進(jìn)了這樣幾句話：“……我們?nèi)私Y(jié)義乃為民族大業(yè)，此前兄弟之間若有過節(jié)，即使是‘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今日也當(dāng)一筆勾銷?！比缓蟛胖v到“若違此誓，天地不容”。他們二人也跟著我一道起了誓。我發(fā)現(xiàn)，麻三姑聽到我這幾句巧妙的插話時，高興得老淚縱橫。

敘過年庚，麻老二最長，我最幼，大家重新見禮，又一起向麻三姑行大禮。麻三姑說：“這下好啦，我老婆子終身有靠了，你們兄弟可得多親多近，要是有不周到的地方，相互之間也得多多包涵……”

表面上看來，所有的麻煩事在此刻都已經(jīng)解決了，即使表哥日后得知表嫂被殺的真相也不能反悔，這是因為，起誓之后大家一個頭磕到地，再反悔便是不講義氣，到那時，就算是在漢奸隊里，表哥也會被同伙看不起。

料理完我們?nèi)业穆闊?，剩下的事情就是加?qiáng)麻老二的武裝力量，開展抗日工作。我寫了份工作匯報讓高占魁趕往天津送給上級領(lǐng)導(dǎo)，同時提出兩項要求，一是要求領(lǐng)導(dǎo)盡快派遣懂軍事的干部來接替我的工作，二是請領(lǐng)導(dǎo)多發(fā)經(jīng)費給我，因為麻老二手中的武器已經(jīng)破爛不堪，而買槍支彈藥的花費又極大。唯一讓我感到有些不便的是，麻三姑要求我暫時不要公開玉如的身份，她說：“你們兄弟剛剛結(jié)義，不能生半點嫌隙，還是等一切都安定下來之后，再對你表哥述說實情；要是你怕你表哥生氣，我還有個更穩(wěn)妥的辦法，就是將錯就錯，讓我給你們小兩口辦一場婚禮，這樣我那干閨女也就名正言順了。”

玉如因為沒能坐轎出嫁，一直心中耿耿，所以很贊成這個主意。我當(dāng)時也覺得麻三姑的話大有道理，便同意了，卻沒想到她另有打算——看起來，天下當(dāng)娘的都一樣，為了兒子是無所不用其極呀！

6

幾天之內(nèi)，麻老二的隊伍就改編完成了，共分成三個小隊，每隊三十人左右，我也到各處與大家見了面，看起來一切都很順利，然而，有一件事我必須得抓緊辦，就是先得給他們補(bǔ)充武器彈藥。高占魁從天津帶回來領(lǐng)導(dǎo)對我的表揚(yáng)，但除此之外既沒有軍事干部，也沒有買槍的經(jīng)費。領(lǐng)導(dǎo)有難處我能理解，但讓我兩手攥空拳，無槍無餉卻要指揮一群剛收編的土匪開展抗日工作，我覺得我的難處比領(lǐng)導(dǎo)一點也不小。

然而，背地里批評領(lǐng)導(dǎo)的事我是不會干的，我只能自己想辦法。更重要的是，我不單要解決眼前的這些難題，還必須得在解決難題的過程中讓這支抗日隊伍壯大并行動起來，這才是對我真正的考驗。為此我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妙得讓玉如對我佩服得不得了。我對麻老二和各個小隊長說，若是在窮山溝里，我當(dāng)真一點辦法也沒有，可現(xiàn)在我們守著這條重要的公路，要是再養(yǎng)活不了自己可就太笨了，為什么要這樣說呢？因為每天公路上過往的汽車?yán)?，拉的都是我們需要的好東西。大家聽罷歡聲雷動，說我們早就有這個心思，只是沒有這個膽量，如今有八路軍給撐腰，大家伙兒可以放手大干一場，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好日子又回來啦！

偵察了兩天，我發(fā)現(xiàn)公路上每天經(jīng)過的日本軍車有幾十輛，公路沿線立著電線桿，上邊沒有電線，只拉著電話線。我讓表哥給我從據(jù)點里弄出來一部報廢的電話機(jī)，我先把它修好，又讓麻老二到公路上割來幾十米的電話線，便開始竊聽日本人的電話。

我以前工作的天津電話局由英租界管理，雖然我當(dāng)技師時偶爾也會與日本駐屯軍的電話局打交道，但我的日語并不好，手邊又沒有日語詞典，所以竊聽的進(jìn)展極慢，對得到的情報也只能自己瞎猜測。按理說，我白天拉上電話線躲在公路邊的土坑里竊聽，一整天下來已經(jīng)很勞累了，應(yīng)該充分休息，但我那會兒新婚，舍不下玉如，便每天夜里跑二十幾里路來看她，天亮之前再趕回竊聽地點。

一連十幾天都沒有確切的情報，我心里很著急，麻老二也很急，說他的手下已經(jīng)有些人心不穩(wěn)。倒是玉如說她除了生活不方便之外，每天過得倒是挺充實，已經(jīng)在村里組織了青年婦女會，開辦了識字班，還在教小孩子們唱抗日歌曲，也沒再提起過要回天津的事。而且聽她說，我表哥最近常來看望義母，總是帶著禮物，每次都有她一份，最近送給她的是一只精美的梳妝匣，一看便知是有錢人家的東西，她喜歡得不得了。

終于有一天，我在電話中聽到了一個好消息，有一批貨物，具體的日語單詞我不大有把握，也許是槍支，也許是彈藥，猜測起來應(yīng)該就是軍火，說是要從滄州運往鹽山縣城。老天有眼，我這些天總算是沒白忙活。麻老二聽了也很高興，便組織隊伍做好劫車的準(zhǔn)備。為了不給表哥添麻煩，我堅持要在辛店據(jù)點的管區(qū)以外動手，麻老二為此不大高興，但最終還是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