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島:南非行(3)

明報:出入山河 作者:饒宗頤


我們上天堂那功夫,男一撥詩人下了地獄--德班一個貧民區(qū)的圖書館,他們的聽眾是些破衣爛衫的黑孩子。"白求恩"告訴我,最奇怪的是,那圖書館居然沒有一本書。

第二天,我和加拿大的羅娜、印尼的阮錐夫婦去為另一群天使朗誦。我和羅娜打頭陣。羅娜天生是個好老師,學(xué)生馬上喜歡上她了。她的詩大都關(guān)于男歡女愛,用詞之大膽,讓我都臉紅。她得過加拿大所有重要的文學(xué)獎,但許多學(xué)校禁止用其詩作教材。我警告她,千萬別在這兒讀那些色情詩。她讀了首詩,是關(guān)于洋蔥頭的愛情。最后,由阮錐壓軸。他聲稱,在印尼,詩人相當于巫師。他朗誦果然有作道場的架式。他妻子精瘦,話不多,一直用攝像機緊緊盯著她丈夫,好像生怕他從巫術(shù)中消失。最后阮錐把妻子請上臺,兩人面對面摟著,含情脈脈地對唱起情歌來。舞臺燈光轉(zhuǎn)暗。

我認識了南非詩人兼歌手哥特(Gert)。他是個來自偏遠地區(qū)的小伙兒,晚到了兩天。"基督"告訴我,他開車去機場接哥特。小伙子有點兒驚慌失措,"我,我簡直不敢相信,像您這樣的大人物來接我……""基督"笑著回答,"詩人中沒有等級制度。"

我和哥特上街。他胡子拉碴,穿粗布小褂,露出結(jié)實的臂膀。我逛商店時,他坐在咖啡館給女朋友寫信。這是他頭一回出遠門。他在地圖上指著他的家--南非腹地的小鎮(zhèn),讓我下次來一定去看看。"那兒的生活很不一樣,"他就。他看人的方式很特別,瞇縫著眼睛,直勾勾的,有點兒狡黠,有點兒迷惘。

我們在一家印度快餐店吃午飯。他當過跑堂、守門人和酒吧保鏢--"我表面很壯,其實膽小如鼠,在緊急關(guān)頭,隨時準備逃跑。"他的英文短促含混,不易聽懂。這兩年,他作為歌手開始走紅,出了激光唱盤。今年夏天,鹿特丹詩歌節(jié)要請他去朗誦。說到此,他眼睛中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

詩歌節(jié)進展順利。朗誦前詩人們互相買酒,開玩笑。英語集團和法語集團交叉走動,不會出現(xiàn)偏差。我突然想起R?S?托馬斯的話:如果這個世界的人們從沒有互相發(fā)現(xiàn),日子會好得多,有大片的水域隔開他們。也許他是對的,交流引起新的爭斗--由于新的支配欲望,這自然是很痛苦的事。

"如果這個世界的人們從沒有互相發(fā)現(xiàn),日子會好得多,有大片的水域隔開他們。"托馬斯這話也許是對的。

牙買加的羅娜把我拉到一邊,神秘兮兮的。她正忙著湊份子,給詩歌節(jié)的組織者買禮物。

"撒哈拉人"在露臺上,面對黑暗發(fā)表演講:該死的美國文化,用美元占領(lǐng)了全世界。我的家鄉(xiāng)啊--他聲嘶力竭地叫喊。"黑手黨"換了副墨鏡和一條白色領(lǐng)帶,對"撒哈拉人"做出如下評論:"他把他的沙漠理想化了。他為什么住在法國,從來不回到他那可愛的沙漠去?""基督"皺皺眉頭,說:"這恐怕也正是我們每個人的困境--把自己的過去理想化。"

"黑手黨"在舞臺上比在現(xiàn)實中容易理解。他的詩是黑色的,與穿著一致。

"白求恩"的詩跟他的companion羅娜一樣,充滿了色情意味,有許多關(guān)于器官的描繪。他們倆把詩當成臥室的鏡子。

"哲學(xué)家"在朗誦前,發(fā)表了一個關(guān)于詩的聲明。

哥特抱著吉他上臺,他用一個特制鋼架把口琴固定在嘴邊,邊彈邊吹邊唱。他的聲音放松,略有點兒沙啞。同時,投影機把一組照片打在銀幕上,其中有家庭合影,有伸向天邊的鐵路,有城市的燈火。那是關(guān)于一個鄉(xiāng)下小伙兒淡淡的憂愁和離開家鄉(xiāng)的惆悵,還有對遠方的向往。

我們在一家印度飯館進餐。我喝多了,為阮錐夫婦唱了印尼民歌《星星索》,為阿娜唱了羅馬尼亞民歌《喬治參軍》,為"白求恩"唱了加拿大民歌《紅河谷》,和"基督"合唱了《國際歌》。

由于時差,我很早就醒了,打開電視,看CNN早上六點鐘的新聞。印尼的政局動■,學(xué)生運動隨時有被鎮(zhèn)壓的危險。憂心忡忡的阮錐,成了早餐桌上的中心人物。他們打不通電話,五個孩子都卷入了,一個還是小頭目。而阮錐本人,被認為是當?shù)氐木耦I(lǐng)袖之一,他回去有被關(guān)押或拒絕入境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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