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把現(xiàn)金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匮b在兩只密碼箱里拎回來的。臨走，那些生意上的伙伴百般勸阻，說正是買賣興隆的好時候，就這么激流勇退未免太可惜了。我說：老子看你們見錢眼開的丑惡嘴臉看膩了，只想解甲歸田養(yǎng)老去！

那天，我正巧是從機(jī)場打的回家在樓梯口碰見甜妞。有點兒突然，我的喉結(jié)在脖子上翻了幾個跟頭，怔怔的沒有說出話來--她一定是天天來，看我回沒回。進(jìn)屋，甜妞脫下駝色滌綸外套，坐下，托著腮瞪著我。我知道，她是在等待著我的解釋。

但是，我不想解釋，我羞于跟人家說我是商人，哪怕只是說我曾經(jīng)是商人。說實話，我從骨子里討厭商人，就像討厭小布什一樣。

在甜妞的辭典里，褒義詞匱乏得要命，說話就帶著一股子火藥味，最好的辦法就是先下手為強(qiáng)，別等她張嘴，先用吻堵住她的槍眼。一般說，甜妞可能會掙扎一下，不過只是一下，身體便綿軟得似乎融化了，融化成清風(fēng)，融化成云煙……重頭戲當(dāng)然是在床上完成的了。

結(jié)果，折騰得一地雞毛。

"拔腿就走，連招呼都不舍得打一個，你是不是有紅粉知己陪著呀？"甜妞的下巴壓著我的肩，笑著問。

我說："沒有誰陪，我是單槍匹馬出發(fā)的……"

"有就有唄，"甜妞突然起身離去，一邊穿衣，一邊冷冷地說，"關(guān)我屁事！"

每一次跟她在一起的時候，都常會使我想起一句拄棍的老頭兒常說的一句俗語--六月的天，孩子的臉，說變就變。

"油紙傘書坊"開業(yè)是在我回來之后的第二個月。地點是在一條僻靜的小街上，兩側(cè)都是樹，都是枝繁葉茂的梧桐樹，正值初夏時節(jié)，風(fēng)一吹，樹葉痙攣。

我的書架上擺著的大多是三十年代開明版、商務(wù)版和北新版的書，對那些書我一直情有獨(dú)鐘，撫摸著那已經(jīng)泛黃的紙頁，總有一種莫名的感覺。我始終認(rèn)為魯迅時代的作家是最具創(chuàng)造力的作家，沒有誰以模仿魔幻現(xiàn)實主義及意識流什么的來招搖撞騙。我把魯迅的書和魯迅敵人的書故意放在一起，比如陳西瀅、王平陵；而魯迅的朋友們的書，像韋素園、許壽裳、李何、林蕭紅，則放在另一處。沒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好玩。

這樣的書店，生意蕭條是意料之中的。來的顧客多是藏書的、教書的和大學(xué)讀書的，偶爾三陪小姐在"愛的奉獻(xiàn)"之余，也來逛逛，問問有沒有余秋雨或劉墉的書。平時，我一開門就把老唱片撂在老式留聲機(jī)上，于是，整個房間都下起了"毛毛雨"。我一邊讀書，一邊跟顧客談書，談得興起，還會起身給對方沏一杯英國紅茶，再談，很愜意。

甜妞問我：賺錢嗎？我說：不賺，有時還賠一點兒。甜妞又問：那開店做什么？我說：喜歡。甜妞就罵：賤骨頭！我說：嗨，全社會都疲軟，又不僅僅是我一個店，對面的那家絲綢店不是也掛出了招牌：一次--性處理。

我管我養(yǎng)的小貓叫"麥當(dāng)娜"，是它把我舔醒的。我睜開眼，見甜妞正俯視著我。她只在周末才在我這里過夜，我?guī)状蝿裾f讓她從"獨(dú)身女子的臥室"里搬出來，跟我實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她卻沉著臉說：呸，美得你！對她，我總是無話可說，因為她不講理的時候遠(yuǎn)比講理的時候多，于是，我就說：真拿你沒辦法。她翻翻白眼說：不但你拿我沒辦法，就是我自己也拿自己沒辦法。

也許是受徐志摩的影響，在桃色事件中，我總是會起些浪漫念頭，而甜妞則不，她更實際些。見過甜妞的男人不知有多少，能夠牢牢記住她的，怕是只有我一個，因為她太普通了，普通得跟其他的紡織女工沒什么兩樣--但是她曾經(jīng)讓我感動過，感動我的其實就是她的一句話：如果你真的喜歡我，那就來喜歡吧……我永遠(yuǎn)記著她的這句話。那天，從她臥室里出來，我實實在在地感覺到自己是一個男人了。那是我與女性第一次的親密接觸。

盡管我熱衷于跟甜妞一起去實踐弗洛伊德理論，可是，我愛她嗎？我能跟她廝守一輩子嗎？我沒把握。

"對我很失望是不是？"她說，"一個紡織女工沒名沒利沒特長，我們能給丈夫的只有貞操，這幾乎是我們擁有的全部，可惜……現(xiàn)在的我連這個也沒有了。你假裝不在乎，其實，你在乎，你比誰都在乎，這一點，在你從我身上爬起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