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眼便注意到,他們都沒穿大衣。那是1979年3月的一個清晨,正好是周一,父親開車送拉里上學(xué)。一路上,福特皮卡尾部都拖著藍(lán)色的煙霧。春假開始了,又結(jié)束了。然后,突然來了一股極冷的寒流,冰凍了土地,連母親養(yǎng)的雞都懶得出籠。車窗外的冬青樹連成一片模糊的綠,他坐在父親車?yán)?,沉迷于手中的書。拉里讀八年級,對斯蒂芬·金的書非常著迷。父親剎車時,他正在看《午夜行兇》。
在彎道處的商店旁,站著高瘦的黑人婦女和她兒子。男孩和拉里差不多大,拉里曾在學(xué)校里見過他,是新來的。他很奇怪,商店都還沒開門,他們一清早大老遠(yuǎn)跑來做什么。天寒地凍,男孩卻只穿著很薄的破牛仔褲和一件白襯衫,母親穿一條藍(lán)色裙子,被風(fēng)吹得緊貼在身上。她頭上裹著一塊布,嘴里呼出的氣成了一縷縷白霧,就像從紙盒里抽出的紙巾。
父親開著車,并沒有停下。拉里回頭,看到男孩和他母親都在向車?yán)飶埻?/p>
拉里回過頭說:“爸爸?”
“嗯,親愛的兒子?!备赣H答道,踩了剎車。他將車倒回,探身打開拉里一側(cè)的車門。拉里母親在車座上鋪了舊軍用毯。母子二人在一陣?yán)滹L(fēng)中上車,關(guān)了車門后,冷空氣還久久不散。他們四人在車?yán)飻D作一團,拉里的兩邊分別坐著父親和那男孩。拉里覺得很不自在,因為自己和父親從未有過肢體接觸,既沒握過手,也沒挨過打。那一瞬間,四人坐在車?yán)?,好像躲過一場大災(zāi),松了口氣,異常安靜。拉里能聽到那男孩牙齒打戰(zhàn)的聲音。
然后,父親說:“拉里,加點兒溫度,讓他們暖和暖和。”
拉里將空調(diào)撥到“高溫”檔,不一會兒,身旁的男孩就不哆嗦了。
“愛麗絲,”父親說,“給他們介紹一下對方。”
“拉里,這是塞拉斯。塞拉斯,這是拉里。”那女人的口氣,好像早就認(rèn)識拉里。
拉里摘掉小牛皮手套,與塞拉斯褐色細(xì)長的手匆匆一握。盡管如此,拉里還是感受到了他皮膚冰涼的溫度。如果借給塞拉斯一只手套,他們都會有一只溫暖的手。拉里想這么做,但是要如何開口呢?
塞拉斯和母親身上都冒著煙囪的味道,拉里猜到他們的住處。父親擁有五百多英畝土地,大部分在夏博鎮(zhèn)的東南角。從土路邊半英里處向田里張望,就能看到一個綠樹環(huán)繞的舊式小木屋,仿佛土地上鼓起的一個包。里面幾乎沒有家具,泥土地面,不通電,也沒有自來水,只能生爐子取暖。但是,他們什么時候搬進(jìn)去的呢?誰安排他們搬進(jìn)去的呢?
父親和那個叫愛麗絲的女人正在談?wù)撎鞖舛嗝春洹?/p>
“差點兒把我那破罐子都凍掉了。”父親說。
“呃?!彼f。
“你沒有經(jīng)歷過類似的冷天?”
“沒有,先生?!?/p>
“在芝加哥也沒有?”
她沒回答,車?yán)镆黄瑢擂蔚撵o默。父親打開收音機,天氣預(yù)報員說寒冷的天氣還要持續(xù)幾天,大家最好整夜開著自來水龍頭防凍。
拉里偷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孩,然后繼續(xù)看書。他很害怕這些黑人孩子。十一歲那年的秋天,拉里開始上七年級??h里的學(xué)校重新劃分區(qū)域,他從福瑟姆的公立學(xué)校被迫轉(zhuǎn)到夏博的學(xué)校,學(xué)校里80%(包括教師和一個副校長)的人都是黑人。學(xué)生基本上都是工廠工人、伐木工人和木材運輸司機的孩子。拉里不擅長的事情——排球、美式足球、滾球和躲避球——黑人孩子們都擅長。那些孩子們經(jīng)常玩球,技巧嫻熟,猶如魔術(shù)師,滿臉興奮,跑來跑去。他們不讀書,也不能理解拉里對讀書的熱情?,F(xiàn)在,拉里望向塞拉斯,看見他雙唇緊閉,余光掃過自己的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