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查普曼把小車停在這邊,渾身是土,跌跌撞撞地走過來,扶著腦袋嚷道:‘快給我叫個救護(hù)車!’流著鼻血還不忘罵罵咧咧,‘黑瘋子!我花兩百大元買了這輛車。’我關(guān)上車篷,扣好,載他回家。他一路上貓著腰,就擔(dān)心那車篷。我問他需不需要摩托車頭盔什么的,他說自己的頭戴不上。”
眾人哄堂大笑。塞西爾已經(jīng)喝醉,嘴里叼著煙,耳后還別著一根,笑得最起勁。他說:“卡爾,接著講,說說你問他名字的那段兒?!?/p>
卡爾俯身靠近汽化缸,說:“嗯。我對他說‘Devoid,真是個給力的名字。你知道這名字的含義嗎?’他說,‘知道,我查過字典,是貧瘠、空蕩的意思。就是一塊荒地?!f中學(xué)時代自己的外號叫‘無’?!?/p>
“還有呢?”塞西爾搖頭晃腦地說,“給大伙兒講講那只狗的故事,卡爾?!笨柦又鳡柕脑捴v起下一個故事:一群人在田野里的墓地旁,參加米爾頓·沃什的葬禮。有人大唱贊歌,說他是一位高尚的紳士。這簡直是睜著兩眼說瞎話,徹頭徹尾的謊言。突然,大伙兒身后傳來一陣槍聲。砰!然后,眾人聽到狗叫,看到一只中槍的狗從樹林里跑出來。我差點(diǎn)兒笑出聲來。那狗跑到我們中間,從墓碑前躥過,跑到馬路上去了。我探身說道:“同志們,等我去了,你們得給我弄個三只狗的贊頌儀式。”
眾人又一陣爆笑,依舊是塞西爾笑得最厲害。他們大多戴棒球帽,穿白色T恤,都穿著鋼頭靴子;喝可樂或啤酒,嚼煙葉,隨地吐痰,用臟兮兮的手抹嘴。幾輛皮卡車堵在汽修鋪門口,兩個大電風(fēng)扇將屋里的熱空氣攪合起來,香煙煙霧在天花板繚繞盤旋,好似鳥巢的幽靈。有人和塞西爾同喝一瓶酒,卡爾也在喝酒。拉里躲在角落里,聽著父親的故事,思緒飄飛到幸福的遠(yuǎn)方。隨后,父親鋪開一塊干凈的布,將修好的汽化缸重新放到車上,用粗壯有力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擰好螺絲,接好輸油管,如外科醫(yī)生做心臟手術(shù)般仔細(xì)??ㄜ囁緳C(jī)坐回駕駛室,發(fā)動汽車,開著車門,一條腿在外面晃著,等卡爾做最后的檢查??枌⒖諝鈨艋鞣旁谄咨戏?,擰緊蝶形螺母,低頭檢查輸油管是否暢通,聞聞汽油的味道是否正常。最后,他起身站直,雙手抱在胸前,心滿意足地點(diǎn)點(diǎn)頭,身后的一群人也贊許地跟著點(diǎn)頭。拉里在飲料機(jī)后面,聽到塞西爾說:“卡爾,給大家講講老黑人給樹樁講經(jīng)布道的事兒……”
現(xiàn)在,拉里和父親開車行駛在密西西比的公路上,去往學(xué)校。他擔(dān)心父親永遠(yuǎn)不會將汽修鋪交給自己打理。父親在體育館附近停車,他下了車,對父親說:“謝謝您送我上學(xué),爸爸?!?/p>
“祝你一天愉快。”父親心不在焉地說著,沒有看他。
接下來的幾周里,拉里穿過操場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總能看到塞拉斯在上課。午飯時間,在餐廳里,塞拉斯和一群黑人男孩坐在一起,有說有笑。拉里覺得,塞拉斯好像背叛了自己。塞拉斯難道不是自己的“小跟班”嗎?他看到塞拉斯在籬笆墻邊樹林旁的場地上玩棒球,赤手空拳地接球,腳上穿著明顯不合腳的大鞋。
二月底的一個周日午后,母親去教堂做志愿服務(wù),父親去店里工作。即便是周日,父親也要工作。每次從教堂做完禮拜回來,父親就換上工作服,嘟囔著抱怨他和母親又花了多少錢,自己除了拼命工作別無選擇。拉里獨(dú)自坐在家門口的路邊,褲兜里裝著一把軍刀,手拿一桿馬林點(diǎn)22步槍,是父親以前用過的。自十歲起,拉里就拿著步槍在樹林里穿行。有時候,他心不在焉地舉槍瞄準(zhǔn)小鳥或者小松鼠,并不真想打死他們。一旦不小心打中,他就會愣在那兒看著地上的小動物出神,心中萬分糾結(jié),一半是打中的驕傲,一半是傷害的自責(zé)。今天,他不準(zhǔn)備打獵,把步槍扛在肩頭。他穿著迷彩服、迷彩褲和皮靴,戴著迷彩帽。在凍土地上走過,并沒有留下什么腳印。通常,他都是沿著土路往東,走向沃克家的方向。塞西爾·沃克和妻子,還有十五歲的繼女辛迪住在一起。拉里惦記著想見辛迪一面。夏天,拉里總是穿過樹林,來塞西爾家附近徘徊。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辛迪在門廊甲板上鋪一條毛巾,穿著比基尼曬太陽。她先是仰臥,戴著大墨鏡,蹺著二郎腿,然后翻身俯臥,手指時不時地整理一下肩帶。拉里看著,心中仿佛有萬千蝴蝶在翩翩起舞。天氣轉(zhuǎn)涼后,她會到外面來抽煙,拖著個電話聽筒,小聲地打電話。拉里聽不見她在說什么,他只跟她說過幾句話。有時候,塞西爾會出來管她,讓她掛掉電話,把煙熄了。拉里會不自覺地幻想著辛迪跑來向自己求救的場景。有時候,辛迪在陽光下躺著抽煙,拉里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希望她能發(fā)現(xiàn)自己躲在樹林里看她。
但是,今天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