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戀著多歡喜
姿態(tài)恣意而放肆,可流年喜歡極了這放縱,喜歡極了少年如斯的程灝。
日子在備戰(zhàn)高考中備受煎熬。
他們的高三還只是普通人的高三,他們學校算是省里的重點高中,為了升學率什么都做得出,學生就是他們的羔羊。
一天九節(jié)課,早讀晚讀,體育課徹底被數(shù)學老師霸占,從早到晚沒日沒夜的課外作業(yè),還得應(yīng)付政史老師的默寫轟炸,哪像電視里演的那般愜意。
在這樣的情況下程灝反而越發(fā)顯得游刃有余,他的底子好,在總復(fù)習階段的優(yōu)勢就更明顯。別人挑燈夜讀,他可以輕松自在的看看課外書,做做高檔題。老師逢人就夸程灝簡直是他們班的寶,每次大考小考,他都穩(wěn)居年級前十。
相比之下蘇流年過得十分灰頭土臉,她不聰明,但一直堅信勤奮可以彌補,可惜這一信念遭數(shù)學老師無情打擊。蘇流年可以做到政史考試全班第二,但絕對無法擺脫數(shù)學考試的噩夢。
程灝多次免費為她補習數(shù)學,皆失敗而歸。蘇流年的數(shù)學差無法歸結(jié)于她不努力,或她不認真聽講。她的公式背得比程灝還熟,可惜不會用。
很快到來的模擬考里,流年的數(shù)學稍有起色,總分排名勉強進入了班級前二十名。她拿著成績單回家給阿婆看,阿婆摟著她喃喃自語:“真好,我們年年要出人頭地了。”
她聽的鼻酸,摸摸阿婆粗糙松弛的臉頰。
高三那樣忙忙碌碌,也將一個學期熬到了頭。再過幾天就過年,阿婆行動不便,且經(jīng)常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流年一個人里里外外打掃,采購年貨,還給阿婆買了一件羽絨服。
那時羽絨服正走俏,貴得要命,流年咬咬牙買了。阿婆十分歡喜,捧著衣服看了又看,最后又小心翼翼收進櫥柜里。
年夜飯做得很簡單,但對他們來說很豐盛了。素菜餃子,蒸了一條魚,還有極難得吃到的紅燒肉。魚是隔壁人家送的,肉是程灝塞過來掛在柵欄上的。流年聽見響聲出去看,只見到他撒著腳丫子跑得飛快,她被弄得哭笑不得。
阿婆吃了飯去睡覺,因為沒有電視可看,流年和衣躺在床上看書。
她看張愛玲的合集,港版豎排的,字也很小,看起來十分吃力。但她翻來覆去,看了不下十遍。因為書是蘇云年留下來的,他們年輕時恰好正流行張愛玲,蘇云年這一大本精裝書大概值不少錢。流年的名字也來源于她的小說。
云年最愛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那是一個看透浮華的女子,懂得她要什么,懂得怎樣去交換她要的一切,也舍得交換,當愛情不在時,她也能泰然自若做自己。
流年想,這大概便是蘇云年喜歡白流蘇的原因了。她無法從過往中抽身,甚至死前還抱著最后一點幻想去見徐景平,結(jié)局卻太慘烈。她若是能做到白流蘇那般,超脫俗世,找一個能與她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男人,就可以省卻身邊人那么多的痛苦。
蘇流年對張愛玲筆下的人物鮮少有茍同的,但又十分喜歡她抑郁的筆調(diào),對任何事物都抱著旁觀的態(tài)度,冷艷寡情,我行我素,獨標孤高,在浮生的喧鬧與悲觀的孤傲中中游刃有余。
大年三十,她一個人躲在黑暗里看《金鎖記》,那一段七巧將手鐲輕輕推到咯吱窩里的描寫讓她尤為不痛快。
桌上的燈輕輕晃了晃,人影在她窗前一閃而過。蘇流年嚇得一躍而起,用力推開吱嘎作響的窗子:“誰?”
程灝的腦袋緩緩升起:“我啊,你那么緊張干什么?”
流年眼睛大瞪:“你怎么進來的?我還以為家里來小偷了呢?!?/p>
“就你們家的圍墻我還翻不過來嗎,再說了,要真有小偷,他得哭著回家,什么都沒有,你讓他偷什么?”
蘇流年被程灝拖著又去了后山,坐在石階上等煙花。蘇流年一邊打呵欠一邊質(zhì)問他:“這么晚你不在家陪你爸媽跑出來干什么?”
程灝切了一聲:“陪他們?他們?nèi)嗽谀睦锒疾恢?。我媽去新西蘭陪我外公了,我爸局里辦年夜飯,他得陪著他手下那一幫愛將,哪有空理我?”
這時候他們都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了,蘇流年從沒想到像程灝這樣的孩子會是寂寞的。他們都父母雙全,他們都生活富裕,他們不用為前途擔憂,因為大人早就為他們安排好了去路。他可以去考公務(wù)員,從政,或是念經(jīng)濟學,繼承他母親的家業(yè)。
所以她無法安慰他,因為她不懂他的寂寞。每個人眼里的寂寞都是不一樣的,他們只能靠在一起相互取暖,不能為彼此解決問題。
附近居民樓里傳來清晰的新年倒計時聲和人們的狂歡聲,在大鐘敲響的那一秒有煙花升空,炸開,一朵接一朵。炮竹也噼里啪啦響個不停,蓋住了電視的聲音。程灝從她身邊站起,踩在石頭上仰望黑色天幕中盛開的花,明媚燦爛。雖然只有一瞬,但照亮了整個天空。
他將手攏在唇邊,大聲地叫喊:“蘇流年,蘇流年,蘇流年……”姿態(tài)恣意而放肆,可流年喜歡極了這放縱,喜歡極了少年如斯的程灝。
她也仰著臉凝望那綴了零星煙火的一片黑絲絨。他很高,俯腰后形成一堵?lián)躏L的墻,她再感覺不到刺骨的寒冷。
只是她沒有告訴他,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煙花升空和絢爛后的星火。那最美的剎那,不在她的風景之中。
這個春天似乎無比漫長,蘇流年一直聽說,春天是老年人發(fā)病最多的季節(jié)。她的預(yù)感一直十分靈驗,那日下午她還在上課,醫(yī)院一個電話打到學校,蘇流年由任課老師陪著,匆匆趕往醫(yī)院。
在車上蘇流年忍不住哆嗦,春暖花開的天氣里,但她身上冰冷冷的,牙關(guān)止不住打顫,幾次咬破了舌頭。車窗外的樹木一棵棵后退,樹欲靜而風不止,人欲留而命不允,這樣的感覺,讓她心驚。
下車她幾乎走不動路,任由一群人攙著她往前帶,四肢麻木僵硬。手術(shù)室前的紅燈亮著,“手術(shù)中”三字幾乎要抽空她身上所有的力氣,軟軟地倒在醫(yī)院長椅中。身邊的老師安慰她:“沒事沒事的,手術(shù)完了就好了。你阿婆還沒看你考上大學呢,怎么可能撒手呢?”
怎樣不可能,蘇云年當年答應(yīng)她們?nèi)毂慊貋?,可她們足足等了十三年。若阿婆真的撒手人寰,蘇流年就徹底成為孤兒,她的身邊就一個人也沒有了。偏偏這時她的預(yù)感不見了,只剩驚慌,不知所措的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