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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蔣天樞:師道的重量

民國風度 作者:徐百柯


在近十年來圍繞陳寅恪的推崇與傳奇當中,他的受業(yè)弟子蔣天樞向人們透出一個清矍高瘦、若隱若現(xiàn)的身影。

陳寅恪晚年,在病榻上將編定的著作整理出版全權授與蔣天樞,這被后輩學人視為他一生學問事業(yè)的“性命之托”。受托之人蔣天樞,作為陳寅恪早年在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學生,1949年后,十余年間兩人只見過兩次面。這十余年間,陳寅恪目睹和經(jīng)歷了太多昔日親密無間的師友親朋一夜之間反目為仇的事情,但他信賴晚年只有兩面之緣的蔣天樞。

蔣天樞值得這種信賴。1958年,他在其《履歷表》“主要社會關系”一欄中寫道:“陳寅恪,69歲,師生關系,無黨派。生平最敬重之師長,常通信問業(yè)。此外,無重大社會關系,朋友很少,多久不通信?!?

當年,批判資產(chǎn)階級史學權威的政治運動正如火如荼,蔣天樞在這種只會帶來麻煩而不會有任何好處的“社會關系”中,絲毫不掩飾對陳寅恪的敬重之情,足見其為人之篤忠執(zhí)著。

他也確實沒有辜負這份重托。晚年,他放棄了自己學術成果的整理,全力校訂編輯陳寅恪遺稿,終于在1981年出版了300余萬言的《陳寅恪文集》,基本保持了陳寅恪生前所編定的著作原貌,作為附錄還出版了他編撰的《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這大概是“陳寅恪”這個名字在大陸重新浮現(xiàn)之始。

當時出版社給他3000元整理費,他一分錢也沒有收,全部退還。因為“學生給老師整理遺稿,怎么可以拿錢呢”。后來,陳寅恪突然“走紅”,很多人出來自稱是陳先生的弟子,蔣天樞卻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從來沒有借陳寅恪以自重。

在陳寅恪托付畢生著作的那幾日見面中,一天,蔣天樞如約上門,恰好陳夫人不在,沒有人招呼他,已目盲的陳寅恪也不在意,徑直開始談話,結果蔣天樞就一直畢恭畢敬地站在老師床邊聽著,幾個鐘頭始終沒有坐下。那年,他已年過花甲。

接觸過蔣天樞的復旦教師說,“程門立雪”這類傳統(tǒng),在蔣先生心中原是稀松平常之事,一個學生總得有他應該躬行的本分。

有人評說,蔣天樞對老師的尊重,出于一種對文化的負載感,而這種負載感正是傳自其師門。陳寅恪在《論韓愈》文中就曾說過:“華夏學術最重傳授淵源?!?

編撰陳寅恪“事輯”,蔣天樞自己在致友人的信中表示,他的中心意旨是想寫出陳先生是“中國歷史文化所托命之人”。

蔣天樞出身清華國學研究院,與陳寅恪有師生之誼,并且對自己入學前就已自沉的王國維也嚴執(zhí)弟子禮。同行或?qū)W生“王國維長王國維短”,即便語氣中充滿敬意,也會引起他的側目。在他看來,說“王國維先生”已經(jīng)大不敬了,何況直呼其名;至于他自己,當然恪守舊例,開口閉口“靜安先生”。

同系的名教授朱東潤是個性情中人,一次開會,說到得意處隨意評了幾句“陳寅恪什么什么”,其實未見得有什么不敬之意。還沒等在座諸人反應過來,蔣天樞從人群中拔身而起,指著他哼哼了幾句,便拂袖而去,只留下朱先生哭笑不得地攤攤手,連聲“嘖嘖”,十足的難堪。

如今復旦中文系的名教授章培恒是蔣天樞的弟子,除了做學問,他顯然還受了先生關于“尊師”的教誨。一次,他隨蔣先生外出辦事,晚上完事后照例送老師回家。途中下了場大雨,車到教師宿舍大門,遍地積水,而蔣先生腳上穿的卻是家常的布鞋。章先生提議要背蔣先生,全然不考慮自己也已直逼花甲了,蔣先生自然堅拒了。于是,老師蔣天樞跨出車門,灑脫地直奔寓所,學生章培恒脫下皮鞋,一手拎著,在雨中著一雙白襪跟在老師身后。

蔣天樞在1979年為《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所寫的“題識”中說:“余欲纂‘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已數(shù)年,悠忽蹉跎,今乃得從事輯錄,距先生之逝世已將10周年,余亦老矣?!?997年,此書增訂再版,章培恒在“后記”中引用了這段文字,隨后心有戚戚然:“現(xiàn)在,距離蔣先生的逝世也已將近10周年,而我也已經(jīng)老了?!?

這些都不是虛辭,字里行間,透出師道的重量,后人讀來,滿頁沉甸甸的。先生們都已經(jīng)老了、逝去,師道傳承,今日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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