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平安夜，并不平安。

獄中的趙紫宸憶起每年燕京大學(xué)慶祝圣誕的盛況，不禁凄然，不知夫人孤獨在家，情何以堪，又不知天上人間，何等的遠(yuǎn)隔，于是吟詩曰“圣母有余哀”。圣誕清晨，他聽得鐘聲傳響，不由謹(jǐn)肅起來，復(fù)吟詩曰“在劫一心寧”。

1941年的圣誕節(jié)，燕京大學(xué)宗教學(xué)院院長趙紫宸是在囚禁中度過的。12月8日，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軍封閉燕京大學(xué)，將十余位教授投入監(jiān)獄，其中趙紫宸被羈達193天。

他在獄中堅守了中國人的氣節(jié)和基督徒的信仰。教友本擔(dān)憂“他的修養(yǎng)才識，拿來應(yīng)付日虜，是綽有余裕的，但他的身體，并不強健，一旦困身囹圄，橫遭暴虐，是否擔(dān)當(dāng)?shù)米　保瑓s欣喜發(fā)現(xiàn)“紫宸兄沒有被痛苦所屈服，肉體的煎熬，精神的窘迫，反而使他更堅強地站立起來……在6個多月的虜獄生活中，他的信仰是更深刻，更超越，更純化了”。

趙紫宸是耶穌的信徒。

全世界曾有那么多人用那么多種文字描述過那么多耶穌的形象，其中一個人，用了我們最熟悉的語言，贊他為“獨舉的明月，高映的孤霞”。這是純粹的漢語的意境，出于中國神學(xué)家筆下。

這位中國神學(xué)家很清楚，作《耶穌傳》、《基督傳》的人，這兩千年來，已是車載斗量，不可勝數(shù)。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的生平，像耶穌的生平一樣被如此廣泛的人群研究、解釋與宣傳；也沒有一個人的生平，比耶穌的生平還要難懂、難解釋。趙紫宸之所以還要“湊熱鬧再來一本”，是因為“我們中國人中，到如今還沒有人別出心裁，用獨到的眼光，脫西洋的窠臼，做過這件事”，也因為他“感覺到我們中國人中，尤其是耶穌的中國弟子之中，很少有人認(rèn)識耶穌的”。

1935年，趙紫宸在一種巨大的熱忱中，22天內(nèi)“睡得甚少，完全不運動，也不作他事”，一氣呵成近17萬字的《耶穌傳》，這是中國人撰寫的第一部耶穌傳記。

學(xué)術(shù)研究謂“本書集中反映了趙先生早期的自由主義神學(xué)”，然而對于普通信眾乃至國人而言，再單純不過，趙紫宸是以自身的體認(rèn)和感悟，塑造了一個所有中國人都可以仿效的、為國為民犧牲自我的人格典范。

這是一本基督教的書，也是一本中國的書。開篇是友人填的《滿江紅》二闋，題詞是趙本人所填東風(fēng)第一枝，書末的跋詞則是趙所作《滿江紅》。每章的標(biāo)題，均為精心輯出的與所述耶穌事跡相對應(yīng)的中國古籍：

第一章輯文天祥“宇宙方來事會長”，述耶穌時代；第二章輯莊子“而特不得其朕”，述耶穌幼年；第三章輯朱熹“全體大用無不明”，述耶穌的大覺悟……第七章輯杜甫“世上萬事無不有”，述耶穌的奇能；第八章輯《論語》“循循然善誘人”，述耶穌的教訓(xùn)……第十二章輯陶淵明“心知去不歸”，述耶穌最后一次上耶路撒冷；第十三章輯張載“而渾然中處”，述耶穌末赴耶路撒冷途中的人事；第十四章輯李白“歘起持天鈞”，述耶穌挑戰(zhàn)耶路撒冷的領(lǐng)袖……第十七章輯李商隱“上帝深宮閉九閽”，述耶穌受難；第十八章輯佛書“如是我聞”，述耶穌受難后的事情。

趙紫宸畢生致力于將基督教與中國文化融會貫通。如今，趙家仍留有他晚年所寫的工楷：諸葛亮《前出師表》、文天祥《正氣歌》以及張載《西銘》。兒女回憶，家中常見的情形是父親手握一卷詩詞，或是陶淵明、杜甫，或是蘇東坡、辛棄疾。

《西銘》有言：“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壁w紫宸喜愛的這位宋代大儒，還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之語，馮友蘭曾贊此語概括了哲學(xué)家的最高境界。懷著對耶穌的感念、以工楷抄寫《西銘》的那個趙紫宸形象，則見證了中國神學(xué)家的境界。

1948年，趙紫宸當(dāng)選世界基督教協(xié)進會六位主席之一，1950年因抗議該會支持朝鮮戰(zhàn)爭而辭職。至今尚未有另一位中國基督徒擔(dān)任過如此崇高的職位，因而教會中人視他為“在近二百年中國基督教歷史上，一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擁有世界級領(lǐng)袖身份的杰出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