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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節(jié):家鄉(xiāng)的地理特點(6)

傷殘的樹 作者:韓素音


選了這樣一個好地方,我的祖先家業(yè)就興旺起來,不久又購置了一些土地,在中國封建社會中地位逐漸上升,不斷地添置產(chǎn)業(yè),開始讀書識字,最后終于爬到了最高的一層——士大夫階級。他們成了鄉(xiāng)紳,開始穿綾羅綢緞,學(xué)詩書琴畫,他們的子孫不久就參加科舉鄉(xiāng)試。他們不再娶梅縣祖邑來的大腳勤勞的女人,而是身材嬌小,臉色白嫩的小腳女人,很少出門拋頭露面。他們?yōu)樽嫦攘⒘俗陟?,并有土地供養(yǎng)維持,還充子孫的膏火之資。他們珍藏著族譜,上面寫滿了新出生的子孫的名字。他們會栽下一片楠木林,這種輪紋細膩的木料是制造棺材的上好材料,遺體躺在里面不會腐爛。這樣后代人從生到死都可以享受前輩的蔭庇。

家族規(guī)模不斷擴大,家族財產(chǎn)共同擁有。兒孫職業(yè)、通婚聯(lián)姻、土地買賣都由家族議事會決定。到了人口太多的時候,也不得不分家,部分家庭帶著部分家產(chǎn)分出去,形成地方上的支脈。有的留在郫縣,有的則到四川省的其他市鎮(zhèn)定居。盡管他們努力踐行“五世同祀”的古訓(xùn),但無濟于事。

他們肯定吵過架,也肯定出過家丑。但這種事沒有一個字的記載。記載過失是不吉利的。那些有利于家族統(tǒng)一的事情都被記下來了;那些權(quán)威性的最終決定被鄭重其事地寫在紙上,特別重大的還被刻在石碑上。某個家族成員一時的喜怒哀樂、很快得到糾正的過失與歧誤都不會留下記錄。跟歐洲的封建家族一樣,這里的聯(lián)姻也是以家族利益為基礎(chǔ),個人無從選擇。在這家族綿延的過程中,有一顆看不見的冷酷的心穩(wěn)定地搏動著,推動著這個家族走過最近這兩百年的光陰。從第十七代走到第十九代,走向自己的宿命。只有不曾中斷的表面的和睦景象才能把這種冷酷的動力維持下去;一切悖逆與不和都被從記憶中抹去,免得它們強化或激起裂變。

我有一本族譜,由我的三叔,也就是我父親的弟弟作序,他是他那一代人當中惟一一個熱衷于譜系研究的子弟,或許這就是我1939年到四川時三叔和我聊得如此投機的緣故。我已在兩本書中寫到過他。全家族中三叔和我在喜歡刨根問底這一點上是最相像的,連我父親也比不上。我和他一樣充滿好奇心、充滿求知欲,這是作家這種上帝的間諜的特征。不過與我相比,他的探究欲望的范圍還是有限的。他局限于家族內(nèi)部,而我的激情則推動我超越了家族的界限,努力把握整個時代背后的動機及其社會、經(jīng)濟背景;也就是透過一個家族來認識長達兩千多年的中國封建社會,通過她的昨天來透徹地從整體上把握她的今天。

三叔的序簡練地勾勒出了儒家的道德體系。正是這種道德體系在封建時代的社會與經(jīng)濟框架中維系著封建士大夫家族。

天地之間萬事萬物皆有其盈縮盛衰,非我等可以操控。惟我先輩所遺正心誠意之品德方能存亡繼絕。族人所以設(shè)立宗廟,其意即在敬祖尊老,勿忘昔日貧賤之時。祭祖乃致孝之門徑,循此可使族人謙恭忍讓,恪盡職責,強健血脈,克己利公。我周家所以能依守道德,衰而復(fù)興,舍此無他。自蒙人為禍,濂溪公之七世孫仁德公,南遷入粵,至十五世祖茂發(fā)公由粵入川,此等明孝之祭儀未嘗中輟。盡忠守正,力農(nóng)務(wù)本,勤勉讀書,雖天災(zāi)人禍頻繁,骨肉亦不曾離散。十七世祖興華公始定居成都西府南街,置地造屋。十八世祖朝琮公與其諸胞弟在此立祠,供奉列祖列宗牌位,其中一堂,專祭興華先祖,取名曰“興華公支祠”。后人自此于此支祠代代設(shè)祭,直至如今二十三代矣?!拔迨劳搿敝敢殉桑H族維系一體,未有剖分,共享尊榮。

民國廿六年,倭寇犯我中華。川內(nèi)廊廟宗祠多有遭國民黨軍毀壞者,我族諸祠亦頹敗傾塌。今我宗室后人,決意重修諸祠,以求承續(xù)道統(tǒng),聯(lián)絡(luò)家族各支脈,庶幾可保周家綿延興旺,免于離散相失。

這里把敬祖的意義表述得清清楚楚。很少有人從防止家族成員造成家財散失的角度,從鞏固家族統(tǒng)一、維護和擴大家族共有財產(chǎn)及聲望的角度闡述敬祖的作用。封建時代的歐洲用法律對繼承土地與特權(quán)的子嗣進行了限制。在封建時代的中國,儒家律法也同樣注重對土地的保有及由此享有的權(quán)力。這就造成了像我們周家這樣的擁有土地的鄉(xiāng)紳家族的保守性,而中國的士大夫大多出自這樣的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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