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答應(yīng)和一位紳士跳一支慢舞
那樣輕易,
我順從了和他一起“犯一次錯”的激情。
我已經(jīng)三十歲。
我的想法越來越少,開始迷戀平底鞋,棉麻質(zhì)地的寬松長裙,中腰的內(nèi)褲和沙丘香水。我還沒有喜歡首飾,我想香水是三十歲的情懷,寶石是四十歲的撫慰。
白天那份被稱為高薪的工作已經(jīng)壓榨完了我的精力。夜晚來臨,靈魂放風的時刻也來臨。我會想想始終不夠花的錢花到了那里,始終沒有結(jié)束的內(nèi)心動蕩將結(jié)束在什么時刻。我跟所有有點想法的女人沒有區(qū)別,熱愛物質(zhì),也熱愛精神。為了物質(zhì),白天,我賣身給寫字樓;為了精神,夜晚,我捧出心,給我的文字。
就像答應(yīng)和一位紳士跳一支慢舞那樣輕易,我順從了和他一起“犯一次錯”的激情。那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也是我們認識后第一次單獨相處。無所不談的一個下午,使我們彼此感覺似乎身心都變得透明了。不知是否夜色給了他勇氣,他突然問我:你有沒有犯錯的愿望?我還沉溺在聊天的流暢感覺中,以為那仍然是一句很虛的高談闊論,出于現(xiàn)代女性的不甘示弱,我不假思索地說:“當然?!彼鋈挥幸稽c憂傷,埋著頭。低低地說:“我常常想犯錯,可總是沒有機會,也不敢。咱們一起犯錯,怎么樣?”我自嘲地大聲說:“好哇。”
以為虛晃一槍,立即撤退還來得及。可是,我的手已經(jīng)被捏在了他的手中。我感覺到他滲出的汗,聽到他低低地說:“我很緊張。你呢?”我突然被男人身上那種年輕有力的氣息和他那雙手的局促所控制。一瞬間,我墮落在莫名的幸福感中。久違的激情涌蕩在我的身心里,陌生的懷抱一下子變得親近。
從他的懷抱中脫身出來,我就想,這件事面臨的是怎樣結(jié)束的問題?
這種沒有歸宿的事件,一開始注定就是結(jié)束。然而結(jié)束的過程似乎也是越陷越深的過程。但我還是在不斷叮囑自己結(jié)束這件事。有人說,一段感情結(jié)束得好,可以永生。我不在乎這件事因什么而開始,我只想好好結(jié)束它,實際上,每天都是在完成結(jié)束的過程。我們都很為難,去什么地方消磨,實現(xiàn)我們犯錯的計劃。他讓我想,我讓他想。有一天,他感嘆說,以后熟悉犯錯就好了。我贊同他說的話,并肯定他以后會犯很多錯。他說:“一次就行了,沒有那么多時間精力?!薄皼]有那么多心情?!蔽已a充道。他說是的。放下電話,我想起來可以在溫暖中幽會的地方,但我不會告訴他。揭開神秘的過程已經(jīng)沒有了,我愿意這個錯誤在笨拙中開始,在一些寒冷酷熱等不舒適的環(huán)境記憶中結(jié)束,使他將來在任何身體極為舒適的地方犯錯時,都產(chǎn)生一種撫今追昔的感覺,即使是當他的一回情人,我也要是他終生難忘的一個。我始終要把自己與別人區(qū)別開來。
他說,對妻子有點內(nèi)疚,只有從情人身上得到激情的滋養(yǎng),才能更好地對待她。他說,我想著你就睡著了。我說我正好因為想你而睡不著。他說,那你白天怎么做事。
好不容易找到見面的時間,地方仍然是人跡稀少的校園門口??崂涞娘L雪天已經(jīng)很少戀人在室外活動了。他想撫摸我,但手很冷,直到在他自己衣服里把手暖和了,他才把手伸到我的懷里。有一天,打著電話,他忽然問,你站的地方有電話亭嗎?冷不冷?他的關(guān)心只在冷暖這些最質(zhì)樸實際的細節(jié),多余的超出生理需要的呵護并沒有。此外,就是關(guān)于我的寫作,他當然不曾表現(xiàn)任何憐惜女人的情緒,只是說,寫作是體力活,要寫,趕緊開始,晚了,就別寫了。你什么都懂,你說過的很多東西都值得寫出來。
見面仍然很困難。除了不能光明正大利用一切時機外,更主要的是,他總是太忙太忙。我問他,既然這么忙,為什么還自找苦吃,多為自己惹一件事。他說:女人是男人奔走的動力。
我們的電話總是被中途的電話打斷。我靜靜地等他和別人匆匆說完話,又回來和我繼續(xù)。即使這樣,我還是很喜歡他的電話。那個時候,肉體消失了,只有聲音和氣息。他的疲憊也從聲音里傳給我,他讓我知道他有多累,讓我知道囚禁在他身心中的欲望多么真實。
而見面的時間似乎只夠安慰彼此的身體,內(nèi)心卻越來越空曠。
有一次女友聚會,說起“男人經(jīng)”,大家都認同一句語:如果一個男人愛得真,就會為女人花錢,愛得深,就會為女人花時間。
我對他說起這些,他憨憨地笑笑,對我說:“我哪條都夠不上,怎么辦?”但,那天晚上,他第一次開車把我送到了家門口。雖然,我剛下車,他就匆匆走了。我還是有點感動。即使我的內(nèi)心要的是男人流連在我背后的長長的眼光。
為了弄清我和他之間這種感情的真相,我把他和向我示愛的別的男性比較。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如果以他作參照,那么,別的任何一位以愛的名義走到我面前的男人,都算得上至情至愛了。我想起在我下車時,把手掌放在車門上,怕我磕著的人;我想起我生病了,放下一切事務(wù),守在我身邊的人;我想起為我答應(yīng)一次約會而欣喜感謝的人。
一個下午,我確知他有了閑暇。我想,即使他的閑暇不為我存在,我也霸道一次,耽誤他一個下午吧。我要最初那個下午開始的事,徹底結(jié)束在最后一個下午。
我告訴他,我想停止犯錯。他似乎很詫異,問我為什么。他說,一切不是好好的嗎?不要陷入感情之中,彼此輕松地犯錯。我覺得悲從中來。他似乎比最笨的農(nóng)夫還笨,他從不付出,卻問土地為什么不給他長久的豐收。他不知道,女人的身體也是從心靈的土地上長出的植物,沒有心靈的澆灌,女人的身體就會死去。
最后,他答應(yīng)都依我的。我們停止犯錯,回到朋友相處的狀態(tài)。他說:重要的還是彼此的感覺,互相不要勉強任何東西。
我忍不住問他,為什么邀請我和他犯錯,而不是他身邊其他女性。他說到有一位太功利,有一位太刻板,另一位則有些虛榮。
坐在餐廳里,不知他怎么想,我還是為“最后的晚餐”而傷感。但那其實也并不是有什么象征意義的晚餐,我們甚至連酒都沒有要,那頓飯比寫字樓的工作餐還匆忙。他的事務(wù)等著他,但我很清楚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已經(jīng)是他征服過的目標。我對他說:“認識快一年了,還是兩個人第一次單獨吃飯?!彼麆t問我:“兩個人好,就一定要在一起吃飯嗎?”
分手的時候,他坐在車里,第一次凝視我,好久都不愿意轉(zhuǎn)眼。但他的電話又響了。他一邊接電話,一邊把空著的那只手。從方向盤上撇下來,心不在焉地觸摸我。知道他又脫不了身,我推開車門,把他的手留在空氣中。坐上出租車的時候,我只瞥見他呆呆的臉注視著前方。
確知懷了他的孩子,已經(jīng)在分手后半個月。他正好打了一個平常的問候電話。電話進來時,醫(yī)生正在說服我保留孩子,她說做過幾次人流,又過了三十歲,再做掉孩子,可能造成終身不育。然而,好心的醫(yī)生不知道我別無選擇。我只是覺得自己為了遷就他,為了他的一點感覺,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我想,如果我因此失去了做母親的能力,我也只有離開我的丈夫。我不能讓他失去做父親的機會。
他在電話里也察覺了我的恐慌。但我想到女人對某個男人說:“我懷了你的孩子?!边@句話里,有多少喜悅,多少尷尬,多少驚惶,多少陰謀,由此帶來多少新的局面。我不愿意讓這件事介入到我和他之間。他是一個多么害怕麻煩的人,他又是一個容易承擔內(nèi)疚的人。我想到他的眼神,那是唯一的一次深情無奈的凝視,那是我和他之間僅有的純粹。
薩特的終身伴侶波伏娃說:女人要用力量去愛,而不應(yīng)該用弱點去愛。
當初是我自己接受了他的邀請,游戲規(guī)則早就定好了。結(jié)果我只有坦然去承受。向他索取,即使以感情的名義,我也不屑于那樣做。關(guān)上電話,我面無表情,坐在婦科診室外面的長椅上,坐在同病相憐的女人們中間。我感謝我自己腹中的胎兒。他虛無縹緲存在著,不會見到天光。事后甚至像夢幻一般被人遺忘。但是,我的疼痛是真實的,我和他之間的紐帶是真實的,這是可以超越世俗中的一切,進入永恒的東西。
有剎那的完美,也有蓄意的永恒。我愿意承認我愛過那個男人。愛過他的身體,他的情欲和他好色的心;愛過他的質(zhì)樸和坦誠,愛過他作為男人在生活中憂心勞作追逐名利的努力和辛苦;愛過他在責任心下面的嘆息和以犧牲風情換取穩(wěn)固的婚姻觀。也許,我愛他的一切,愛一個人在世界上所受的約束和對約束小心翼翼的背叛。我也像愛著一個多情的男人那樣愛他的寡情。
他給我的完全是一次有時難以下咽的粗茶淡飯的“艷遇”,但我卻甘之如飴。也許,卡夫卡的話揭示的就是我這種女人的命運:“在精神饑渴之中,哪怕是一個精神的爛果,嘗起來有如來自天上的面包,飲起毒井中的水有如生命之泉?!?/p>
然而,我還是固執(zhí)地承認我愛他,就像愛我自己。像勃朗寧夫人愛多情忠貞的勃朗寧一樣:我愛他,用的是在昔日悲痛歲月里用過的那種激情以及童年的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