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古老的俄羅斯民歌,曲調(diào)凄楚悲傷,歌名叫《在荒涼的外貝加爾草原上》。歌詞主要記述一個流浪漢從監(jiān)牢中逃出,他衣衫襤褸,步履艱難,為祖國的命運悲嘆。他劃著一艘漁船到了貝加爾湖的對岸,得知父親已長眠地下,長兄早已被銬上鐵鐐流放。
我來到松湖鎮(zhèn)是想尋訪一些專制、暴政、壓迫的殘跡。
可我的努力落空了,所到之處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
松湖小鎮(zhèn)上花香,草青,樹密,流水淙淙。伊諾湖明麗、清亮,房屋全是原木壘成,漆成藍色,掛著雪白的印花窗簾,展現(xiàn)在面前的是一幅和平、自由、寧靜的圖畫。在雙休日里,我最喜歡獨自一人從鎮(zhèn)北徒步踱到鎮(zhèn)南,然后再踅回去。往返不過三華里,東瞧瞧,西看看,特別注意辨認機關(guān)和商店的招牌、廣告、門牌等。
在幾座庭院門前釘著紅色的銅牌,上面用俄文寫著:
“這里住著偉大的衛(wèi)國戰(zhàn)爭的老戰(zhàn)士。”
“模范工作者住房。”
還有紅底白字的橫幅標語:
“畜牧工作者們,爭取奶牛頭數(shù)超過三千!”
一所中學的院子正中央有一座用胸口堵住敵人機槍口的馬特洛索夫的半身塑像,鎮(zhèn)中心有烈士紀念碑……
總之,這里濃縮著偉大的衛(wèi)國戰(zhàn)爭與戰(zhàn)后斯達漢諾夫的社會主義勞動熱情。
一次,我在一位老戰(zhàn)士宅前停下,掏出衣兜里的筆記本和鉛筆,按俄文的大寫字母謹慎地抄錄著。
吃俄語這碗飯,就得處處留心捕捉這方面的各種信息。
我想象著二戰(zhàn)中血腥的屠殺、鐵腕和法西斯的棍棒刀槍。
我記起了我翻譯過的一首有關(guān)二戰(zhàn)勝利的詩:
回家——我們一次又一次地重復著;
情不自禁地想立即撲向親人,但是我們用什么來回答無數(shù)的寡婦?
丈夫們永遠不再回到她們的身旁!
……
我坐在院門外的長條凳上,一邊休息,一邊低聲吟哦。
一位上了年紀的俄羅斯男子,碧眼金發(fā),背微駝,從院里走出,熱情而又友好地對我說:“為什么不進家呢?進!進!”
毫無商量之余地,他拉著我的胳膊,把我?guī)нM堆滿劈柴垛的院子,穿過門廊,進了他們的家。在我還沒來得及審視他家的陳設(shè)時,他突然張開雙臂,摟住我的右肩,激動地親吻著我的右頰。我不習慣,像躲避挨耳光似的躲閃著。
更不幸的是這時從院里的小廚房里又沖進一位五十來歲的俄羅斯婦女,摟住我的左肩,狂吻我的左頰。我左推右擋都無濟于事。這對老夫婦笨重的軀體像巨大的鐵鉗子把我有力地、緊緊地夾在中間,我動彈不得。
我和英國人、美國人、俄羅斯人都有些交往,對他們的國情和語言有不少關(guān)注與學習:初識的人握手、半擁抱;同事、朋友見面時左右頰相靠一下;近親、家人吻額頭和嘴唇。而這兩位陌生人對我既突然,又不三不四、不倫不類,不知算什么禮數(shù)。
我變成了丈二和尚,覺得“簡直豈有此理了?!蔽蚁肟範帯?/p>
可我還是動彈不得,我像一位溺水者,連用俄語狂呼:
“怎么回事?”
“我們……不認識呀!”
折騰了一陣子,老兩口終于氣喘吁吁地松了手,像凱旋的將軍,后退了幾步,滿意地端詳著我。
主人見我氣急敗壞,一副不知所措的窘態(tài),走過來摟住我的肩,使我面朝東,然后用手向墻壁上方一指說:
“你看,那是我的祖父,我也是中國人。”
寬闊潔白的東墻上方懸掛著一米高、半米寬的一幅半身人物像,是用木炭在白布上畫的,鑲在銀色的框子里。
畫像上,是一位清癯、白發(fā)的老人,長臉形,些許胡須,瓜皮帽,黑紗馬褂套在灰色長袍上,一雙聰慧的黑眼睛正盯著我呢。
我的怨氣頓時冰釋了。
他說他的名字叫瓦西里,讓我叫他瓦夏(愛稱),他的祖父名叫李清源(音),還是清代的八品官呢。他的父親是二戰(zhàn)中的蘇軍少校,攻克柏林后回到故鄉(xiāng)。他父親會說幾句中國話,可他完全俄羅斯化了,一句中國話也不會說。
這次聽說我們中國人來了,他感到非常高興,可語言不通,難以交談。今天早上公雞啼叫了七聲(上帝用七天創(chuàng)造了世界,七是俄民間的一個吉祥數(shù)字,公雞是吉祥動物),一定有喜事臨門。見我在他門前抄錄,就認為這是上帝給予的最好機會。
我說我來自中國內(nèi)蒙古河套地區(qū),他聽了跳了起來,說幼時聽祖父說“黃河百害,唯富一套?!彼娓缸鳛榍逭幻贻p的官員,考察過黃河,足跡曾留在那片熱土上。
娜杰日塔(她要我叫她娜佳——俄語愛稱)從過道里拿出幾串熏烤的明太魚,開了瓶白酒,我們用手拿著魚吃,對飲了起來。微醉間娜佳搬出了“傳家寶”——銀盒里裝的木版印刷的線裝書。紙已黑黃,書名《昭明文選》。我只知道是南朝梁武帝的長子編的文章,具體內(nèi)容不甚了了。我老實承認我的淺薄無知。
我們相逢恨晚,侃侃而談,我體味到了人類最偉大最神圣的親情。
在《月亮河》優(yōu)美舒緩的音樂聲中我昏然睡去。
記不清我是怎樣回到駐地的……
8月中旬的一個下午,驕陽似火,大地散發(fā)著悶人的熱氣。我與技術(shù)員王剛乘一輛自行車,去位于松湖鎮(zhèn)中心的郵電所打電話。辦完事出門一看,自行車已不翼而飛。
“回去寫個檢查,請求領(lǐng)導批準報銷。”王剛無可奈何地說。
“寫檢查的滋味可不比吃葡萄,美哉,悠哉。挨訓不是好受的?!蔽也煌狻?/p>
“我們又不是有意的,只能說明這里的社會治安太差!”
“就怕領(lǐng)導不會讓我們推諉責任,萬一認真起來,抓個典型,懲一儆百,扣工資,再加個警告處分,回國后有何面目見江東父老?”
“你說咋辦?”
“投訴警察局?!?/p>
“有道理,試試看?!?/p>
一位名叫斯捷潘的民警中尉接見了我們。他金黃的鬈發(fā),一雙又大又亮的藍眼睛顯得干練、穩(wěn)重、沉著。
我們說明了情況,他很有把握地安慰我們說:“別著急,你們回去休息,一小時后我把自行車還給你們?!?/p>
一小時后一輛摩托車把自行車捎給了我們。
王剛高興地送給他一只指甲刀,他搖頭不要。
我拿出一瓶65度的二鍋頭酒,他亦執(zhí)意不收。
他說他3年前畢業(yè)于莫斯科警官大學,維護外國客人的安全是他的職責。
“做了好事得到一點獎勵是應(yīng)該的,你為何不要?”王剛困惑地問,并低聲對我說:“俄羅斯人愛酒如命,我們這次可遇到不吃腥的貓了?!?/p>
“為別人做好事,首先是為自己做好事,而不是說要因此得到報酬。做好事的意識已經(jīng)給了我很大的愉快和樂趣,作為警官更是如此?!彼卮?。
“那我們就成為朋友吧?!蓖鮿傄笾?。
“兄弟可以不是朋友,但朋友一定是兄弟?!蔽液鋈幌肫鹆?8世紀美國著名外交家本杰明·富蘭克林的名言,用英語賣弄地傳達給這位警官,覺得很愜意。妙語服人嘛!
“不,我們本來就是兄弟?!彼嬲\善良的臉上露出了笑意,接著咧開嘴唇,揚起眉毛哈哈笑了起來。
這種表現(xiàn)是非同尋常的。俄羅斯人同陌生人打交道很矜持,不茍言笑,對笑一向很吝嗇。我驚奇地問:
“兄弟?為什么?什么兄弟?”
“我有中國血統(tǒng),瓦西里是我的舅舅,前天你在我舅舅家喝醉了,是我用日古麗(小汽車)把你送回去的。”??!一切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