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選擇這一理論的問題在于,把人的大腦看成了一臺全能電腦——一套任由主人輸入工作任務的超強設備。但是,人腦不是全能電腦,雖然和其他東西相比,它的確能更輕松地做好一些事(比如能在50米開外就從背影認出自己的朋友),但是要讓它計算223乘以57是多少,恐怕就要費一番周折。
再想想人的心臟,就像一個精致的泵,把血液輸送到全身的動脈和靜脈中,但這個泵不是全能的,如果用它來抽取車里的汽油,就肯定不行。心臟是由進化過程為了某種特定的功能設計而來的,人腦也是這樣。
給人腦做個更好的比喻,應該是一臺現(xiàn)在正陳列于倫敦科學博物館內(nèi)的奇特機器。高約一米八的木質(zhì)結(jié)構支撐起一連串大小不同的鋼輪,連接輪子的一根金屬軸一直延伸到正下方一面可旋轉(zhuǎn)的鼓上,一支機械筆能在鼓上做下標記。如果你扳動這臺機器的手柄,所有的輪子都會旋轉(zhuǎn)起來,鼓也跟著轉(zhuǎn)動,于是機械筆就開始畫出曲線,雖然畫得不是很整齊,但時高時低的曲線基本上也很有規(guī)律。如果你看看機器下方的說明,你會發(fā)現(xiàn),這臺設備是由英國物理學家威廉·湯姆遜(William Thomson)在19世紀末發(fā)明的,并一直用到了1950年左右。這臺機器的功能是預測趨勢的發(fā)展。大小不同的輪子受到太陽、月亮和其他因素的影響發(fā)生了變化,而整套機械裝置把所有的變化因素組合在一起,計算整個發(fā)展趨勢。
然而,這臺機器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功能。它不是一臺電腦,因為它無法進行編程。所以說,用它來比喻我們的人腦更好一些。我們?nèi)四X就像這臺機器一樣,是為了特定的目的,專門設計出來的一套設備,用來完成特定的任務。
人類的大腦是經(jīng)過了幾百萬年進化的產(chǎn)物,在其構造和功能里包含著演變的歷史痕跡。大腦進化的目的不是為了解決數(shù)學問題,不是為了駕駛車輛,不是為了判斷風險的金融投資,當然也不是為了一眼望穿復雜的數(shù)據(jù)森林。
大腦進化,其實是為了解決我們的祖先在另一個世界所遇到的各種各樣的問題。那個世界與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世界有著天壤之別。要理解什么是社會原子,最重要的就是了解這一事實。在99%的人類歷史中,我們的祖先都住在一個小型的游牧群體中,打獵和采集是他們的生存方式。正如約翰·圖比(John Tooby)所說的,“他們整整一輩子都在露營旅行”,并依靠采集植物或獵狩動物維持生命。經(jīng)過自然選擇的進化過程會逐漸給人類的大腦帶來利好的變化,使大腦能幫助我們的祖先解決最緊迫的日常生存問題——打獵、尋伴、撫育后代,辨別誰能信任,誰是危險分子。
你不會期望湯姆遜的機器擅長做飛機航行的計算,因為它不是為了這個目的設計出來的。人類的大腦在面對現(xiàn)代世界時,也存在一個類似的問題,與我們現(xiàn)在所面臨的生存環(huán)境相比,我們更能適應祖先的生存環(huán)境,我們還沒來得及適應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所以導致出現(xiàn)了一些奇異的狀況。我們的祖先害怕蛇是因為他們知道,在濃密的非洲熱帶雨林中,蛇是一種巨大的危險。
時至今日,像蜘蛛和蛇這樣的動物仍然會讓很多人感到害怕,卻很少有誰會對電插座和開車產(chǎn)生巨大的恐懼,而一般來說,電插座和開車的潛在危險要比蛇和蜘蛛大得多。我們的大腦是為了特殊目的進行信息處理的機器,為我們提供了思維的本能,用以適應祖先的世界,就像圖比所說的,“人類本能的思維做起推論來,就像蜘蛛織網(wǎng)一樣,輕而易舉,毫不費力,渾然天成”。
另外,人類還有一種特別的習慣性行為,即“規(guī)避損失”。理性的思維認為,人們有多想得到10美元,就有多不想損失10美元(在衡量同樣價值大小的收獲和損失時,應該有同等程度的好惡情緒),但其實并不是這么回事。舉個例子來說,英國的一檔電視智力競賽節(jié)目——《誰想成為百萬富翁》中,參賽者要回答一系列的選擇題,答對了就能繼續(xù)答下去,一直到答錯為止。每答對一題,參賽者的潛在獎金就翻一倍,但要是答錯了損失則更大。幾年前,加拿大貝爾法斯特女皇大學(Queen’s University)的經(jīng)濟學家加索爾·拉諾(Gauthier Lanot)及其同事分析了515位參賽者的表現(xiàn),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其中只有三個人一路沖關到底,贏得了100萬英鎊的獎金,大約三分之二的人在贏錢的時候退出了,還有三分之一的人放手一搏,可惜最后答錯被淘汰出局。
研究人員的分析表明,要是參賽者們能更大膽地放手一搏,那么原本會有更多人能贏得那100萬,參賽人員贏得獎金的總數(shù)也會更大。一般說來,一個理性的人會比一個現(xiàn)實的人贏得更多,因為現(xiàn)實的人特別想規(guī)避巨大的損失。而有趣的是,還有研究者在實驗室里的靈長類動物身上,也發(fā)現(xiàn)了類似于“規(guī)避損失”的行為傾向。
耶魯大學的心理學家勞瑞·桑托斯(Laurie Santos)和經(jīng)濟學家基思·陳(Keith Chen)把僧帽猴作為實驗對象,通過操縱實驗的細節(jié),為它們設計了兩種有關于葡萄的“賭局”,一是潛在收獲(肯定能得到一個葡萄,但有一半機會能得到另一個葡萄),二是潛在損失(肯定能得到兩個葡萄,但有一半可能會失去其中一個葡萄)。盡管這兩種賭局的情況是一樣的,但是相較于后者來說,僧帽猴更喜歡前者,因為前者被佯裝成了一個會贏的賭局,而對后者的描述則暗示著很可能會輸。人類與靈長類動物之間非理性程度的相似性,正暗示了一個進化的深層起源。
所以,當我們討論人類行為與決策過程時,理性并不能解答所有的問題,對于這一點,我們也不該感到驚訝。我們有意識的大腦無法看見本能的大腦的行為,控制僅僅是一種錯覺而已。
或許德國心理學家本杰明·利貝特(Benjamin Libet)在20世紀80年代做的一項頗受爭議的著名實驗,可以很好地說明這種讓人沮喪的想法。利貝特和同事用電極來監(jiān)測,人在采取簡單行動和做決策(譬如按按鈕)時,大腦皮層的活動情況是怎樣的。實驗內(nèi)容為在一段固定的時間間隔內(nèi),志愿測試者可以隨心所欲地按動按鈕,并讓他們在感覺到有按按鈕沖動的時刻做下記錄。
研究者發(fā)現(xiàn),測試者在意識到自己的意圖并決定那么做之后,大約花了五分之一秒(200毫秒)的時間實際按下了按鈕。而真正讓人感到訝異的是,根據(jù)電極的記錄顯示,大腦皮層的活動比按按鈕這個動作快了半秒(500毫秒),也就是說,大腦皮層的活動比我們的意識(有沖動想要按按鈕)還要快300毫秒。這樣看來,實驗的結(jié)果完全顛覆了我們原來的想法——有意識的大腦先做出決定,接著發(fā)布指令,最后身體才做出反應,挪動手臂和手指。而利貝特的實驗卻暗示了,測試者的大腦皮層先開始運作之后,才有了決定按按鈕的意識。至少在這個實驗中,有意識的大腦并不是行為的掌控者,滿腦子都只是錯覺而已。
因此,我們真的應該認真對待卡尼曼的“兩個系統(tǒng)”的觀念。當我們第一次面臨某種新狀況時,我們的本能系統(tǒng)發(fā)出了即時反應。那一刻,我們成為了現(xiàn)代世界的原始人,變成了僧帽猴,用祖先傳承給我們的大腦工具來面對現(xiàn)時的情況。
只有過后,我們的第二個大腦系統(tǒng)才姍姍來遲,此時我們又變成了弗朗西斯·高爾頓,心里沒底地亮出了理性大牌。再想想普林斯頓和密歇根大學的那些學生,在試圖確定球和球拍的價格時,出于思維的本能,他們迅速有效地一眼發(fā)現(xiàn)了模式,眨眼的工夫就知道如何把1.10分解成大小正確的量。有一半的人僅僅經(jīng)過本能的思考就給出了答案,還有一半的人,用第二個大腦系統(tǒng)成功地控制了本能思維,所以給出了正確的答案。
絕對的理性存在于空間和時間之外,而人不是。問題根源在于把人看作了理性的高級計算器,可我們是人類漫長演化史上的一部分,穿著現(xiàn)代的衣服過著原始人的生活,身上背了個笨拙的計算器,本能地來思考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