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卻教我相信，

現(xiàn)在的生活才是我的，

我熱愛的。

01

將要降落的這個機(jī)場，是以一個著名將軍的名字命名的，坐落在最浪漫的時尚之都。巴黎戴高樂機(jī)場，機(jī)艙內(nèi)傳來溫柔的法語和英語，將會在30分鐘后降落。

11個小時的飛行，多數(shù)時間，琉妤都在細(xì)細(xì)地閱讀那本法國旅游手冊。其實琉妤對法國并不陌生，在意大利學(xué)服裝設(shè)計的那幾年，她很多次地來到巴黎，除了想盡辦法企圖混進(jìn)巴黎時裝周的現(xiàn)場，還像所有窮學(xué)生一樣，將這一生的window shopping的配額都用盡了。

那個時候，琉妤就知道自己是虛榮的。在香榭麗舍大道的絢爛櫥窗的反光里，看到自己那張瘦削而略微蒼白的面孔，披肩是故意弄得有點零亂的云南彩條織布，配的是孔雀翎耳環(huán)和露出長腿的短裙長靴，但就算如此異域張揚(yáng)的style也掩不住她心里最欠缺的底氣，而她不止一次地對自己說，以后，我是要穿著自己的作品再來巴黎的。

琉妤愛巴黎勝過米蘭，但越是愛，她的恨也在與日俱增?；蛘卟荒苷f是恨，說是惆悵會更準(zhǔn)確，為自己無法獲得許可而深深惆悵。而有時候，許可就意味著霸占、征服，甚至將之踏在足下。

回來已經(jīng)5年了，琉妤一直沒有忘記那個流連在巴黎櫥窗前的睜著大黑眼睛的蒼白少女，而其實，這一次，琉妤來巴黎，想要完成的是一次終結(jié)。

02

在飛往巴黎的波音707上，琉妤留意得最多的，竟然是香檳。

關(guān)于香檳，這本旅游手冊是這樣描述的：公元9世紀(jì)時，法國的很多國王都在香檳地區(qū)的蘭斯(Reims)接受加冕，權(quán)貴們喜歡喝當(dāng)?shù)爻霎a(chǎn)的一種“清明透亮，新鮮淡雅并微微顫動”的葡萄酒。1668年，該地區(qū)奧維利修道院的主教的丹·佩里濃試著把各種葡萄酒勾兌，用軟木塞密封后放進(jìn)酒窖。第二年春天，當(dāng)他把那些酒瓶取出時，發(fā)現(xiàn)瓶內(nèi)酒色清澈，一搖酒瓶“砰”一聲巨響，瓶塞不翼而飛，酒噴出了瓶口，芳香四溢。直到后來有位因為有婚外情的貴族夫人總來修道院懺悔，終得機(jī)會品嘗并將之帶進(jìn)了凡爾賽宮，太陽王路易十四飲罷歡喜非常，從此香檳之名廣為流傳。

琉妤緩緩想起曾經(jīng)與莊辰在間日本料理店吃海鮮料理，莊辰就點了兩支香檳，她只貪戀那迷人汽泡帶來的圓潤豐腴的口感，卻沒有去細(xì)究看起來過于精致講究的香檳。那天是琉妤和莊辰認(rèn)識10年的日子，他引領(lǐng)著她走向微醺，在香檳的馥郁甘香里，她終于答應(yīng)了他的求婚。

可是琉妤卻一直無法設(shè)計完成她一生唯一的婚紗。她甚至無法落筆，設(shè)計稿紙上全部都是巴黎的疊影，完美的櫥窗，蒼白的面孔，黑漆漆的大眼睛，飄忽的孔雀翎耳環(huán)，一個殘忍的聲音，輕聲說著，琉妤再見……

琉妤撕掉了全部草稿圖。她對莊辰說，我要去巴黎，否則就沒有辦法得到最美的婚紗。

莊辰為她訂好了單程機(jī)票，卻沒有送她到機(jī)場。那個清晨，趕著參加董事會議的莊辰吻她的發(fā)際，溫柔地說，琉妤再見。

03

琉妤住在圣日爾曼大街，這是巴黎的鬧市區(qū)，9月的巴黎，正好適合穿一件薄薄的羊毛外衫，琉妤在酒店陽臺上俯看巴黎的街道，這是第一次，以前來巴黎，她幾乎都縮在車站的候車室，或是花一杯咖啡的錢，在某個偏僻的咖啡館里待到天亮。

這條街道從來都人滿為患，雖然現(xiàn)在不是旅游的旺季，但這里有杜拉斯的日居，有薩特和波伏娃常去的咖啡館，不遠(yuǎn)處就是著名的花神。握著一杯咖啡，微瞇著眼睛在陽臺的椅子上曬太陽，這一刻，琉妤幾乎想要流淚了。曾經(jīng)她幻想過，和那個熱愛巴黎的男人一起，每一個清晨都這樣度過。但最終，他一個人留在了巴黎。他對她說，琉妤再見，然后，大步走向門外等著的那個有著愛米莉發(fā)型的狂熱崇拜他的繪畫天賦的法國女子。

隔壁的房客似乎也有和琉妤一樣的癖好，他神情莊嚴(yán)地望著熱鬧的街市，很久都沒有動一下。琉妤不由好奇。這是一個有著清朗側(cè)面的男人，他的桌上有一支正冒著汽泡的香檳杯子，冰桶里露出一小截優(yōu)雅的瓶頸。

清晨，香檳，男人，獨飲？這也太矯情了。

琉妤瞇起眼睛笑了。

而這時，男人轉(zhuǎn)過頭來，他迷離的眼神正好撞上琉妤帶著淺愁的笑。

04

你知道嗎？在法國，如果有人敢在香檳里加冰塊，他可能會被警察逮捕，被法官判以謀殺。

琉妤第一次聽說法國人居然還有這樣的玩笑，在她的對面，正是清晨那個喝香檳的男子。他在餐廳看到剛剛落座的琉妤，便徑直走過來，用英語說：May I sit down？

他的英文帶著略微的法國北部口音，但是，并不難懂。他向琉妤推一款酩悅粉紅香檳。他說，這種香檳正好和你這樣的女子相配，它只在比諾羅瓦黑葡萄成熟得最好的年份釀制。

為什么一整天你都沒有出去觀光？他問，然后迫不及待地喝一口自己的皇牌凱歌。

你不也一樣？琉妤淡淡以答。她知道她的東方面孔很容易引起法國人的誤會，但是沒關(guān)系，從很早以前，琉妤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仍然記得，有一次他們?nèi)ナ袌?，賣魚的先生當(dāng)著他的面，也敢將手伸向琉妤的胸口，她一拳將那人打翻在地，警察趕來，冒犯她的魚販，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一句對不起。

東方女子，尤其是像琉妤這樣有著些微異族味道的，在巴黎夜晚的某些街頭，站滿了她們料峭迷人的身影。

我？我是不同的。

從5年前開始，我每年都會在這個時候來巴黎，都會來這間旅館，住同一個房間。

是的，每年的9月，我都會來這里待3天，然后，我回去，一直到下一年的9月。

可是今年卻完全不同了，我沒有等到她。明天我就該回去了，我想，她是不會再來了。

05

自從答應(yīng)莊辰的求婚以后，琉妤的食欲，似乎就一直在緩慢地消退。后來連莊辰都發(fā)覺了，他問，琉妤，為什么每天吃這么少？你不快樂嗎？

琉妤也不知道為什么。有時候為了讓莊辰開心，她裝作快活的樣子，吃掉一大盆水煮魚。

莊辰就會放心地笑，說，我的琉妤，就要像10年前那樣?。?/p>

10年前，琉妤是莊辰同學(xué)的女友，他們一起玩一起鬧，那個時候，莊辰也有女友，只是后來，琉妤去了意大利，莊辰和女友分手，他送琉妤去機(jī)場，他最后一句話說的是，琉妤，等你回來。

剛畢業(yè)的他將所有的工資都付給了越洋電話，而琉妤，卻又愛上了別人。

現(xiàn)在，酩悅粉紅香檳完美地應(yīng)對了琉妤的心情。在燈光下，像新鮮三文魚般的粉紅色澤，是那樣美，為什么琉妤還是少女的時候，她從來都沒有擁有過美麗的粉紅？她永遠(yuǎn)都只記得，蒼白，漆黑，還有巴黎的五光十色。

而在琉妤的設(shè)計里，她用盡了所有的絢爛，卻從來沒有嘗試過粉紅，嬌嫩又妖嬈的粉紅，還有白與黑，一直是她的色彩禁區(qū)。人們都說，琉妤設(shè)計的衣裳，就是給像她這樣的女子穿的，是非大眾的，卻可以引領(lǐng)潮流。

琉妤常常讓自己像神秘斑斕的叢林精靈，她藏在絢麗的重重包裹之后，格外安全寧靜。

但是此刻，粉紅香檳漸漸和她渾然一體。她招手又要了一支。

06

你知道，我等的是一個女子，美麗的女子。我們曾經(jīng)非常相愛，在北部的Epernay，我們看守葡萄園，自己釀制香檳，每一年的小公雞節(jié)，我們都會一起分享上一年的作品。

可是有一天，我們的葡萄園來了一個東方男子，他是中國人，在我們的葡萄園外寫生。她好奇地上前去和他打招呼，他為她畫了一張畫，然后，她愛上了他。

這個男人瞬間成為她的全部夢想，她不再愿意一輩子都守在葡萄園。

我只能祝福她。我愛Epernay，愛葡萄園，愛香檳，曾經(jīng)我說過我會研制出一種以她的名字命名的香檳?？墒撬齾s說不需要了，她要去巴黎，巴黎才有她的夢想和愛情，那個會畫畫的中國男人也在這樣說服她。

后來他們結(jié)婚了。但半年后她突然給我電話，哭著說他并不愛她，他只是為了留在法國，他其實還在愛著他的中國女人。

我立刻來了巴黎，就住在這間旅館。我要求她跟我一起回去，我們是Epernay人，我們不能離開Epernay。她傷心地哭，說她仍然很愛他，有一天他肯定會忘記他的中國愛人。

我說服不了她。但我答應(yīng)她，我每年9月都會來一次巴黎，都會在這個旅館等她，我相信我們還是相愛的，只是她更愛著那個中國男人，還說不愿意再給我?guī)韨Α?/p>

但是今年，她沒有來?；蛟S她永遠(yuǎn)不會再來了。

他舒一口氣，飲盡杯中金黃的液體。

我看到你，一個有著東方面孔的美麗女子，我愿意把我的故事告訴你。而我，可以安心地回到我的生活，去愛我的妻子，還有女兒，更好地。

07

琉妤的噩夢里，總是回旋著他說的那句話：琉妤再見。她夜半驚醒，喃喃重復(fù)，琉妤再見。冷淚滿面。

她不肯與莊辰同居，她怕莊辰洞悉她的夢境。而莊辰對她的一切，卻一直是了如指掌的。只是，莊辰一直都放不下10年前那個夏日正午對琉妤的驚艷，她也是他的夢，他等她和初戀男友分手，等她從意大利回來，然后，又等了將近5年，才將那一枚Tiffany的指環(huán)，完整地套進(jìn)琉妤的中指。莊辰要讓琉妤為自己設(shè)計婚紗，他當(dāng)然明白，琉妤這一生，是只可能穿一次婚紗的。他要讓她遺忘，用他婉轉(zhuǎn)又堅決的方式。

粉紅香檳讓琉妤緩緩地輕飄起來。她重新回到了5年前，她深愛的男人，對她說愛上了一個法國女子，她愿意放棄一切和他一起在巴黎完夢，愿意和他結(jié)婚，這樣他會擁有合法的身份。而你呢，琉妤，他一字一字地說，你是有你的世界的，你永遠(yuǎn)不會因為我而放棄任何東西，哪怕你的一點點驕傲。

琉妤再見。

或許面前這個傷感的法國男人，就是5年前那個故事的另一個隱身者。是的，他和琉妤，或許都是那場殘忍現(xiàn)實與狂熱夢想交織的愛情的背景，5年過去了，琉妤又回來，她原本就是想要與過去真正地終結(jié)，她一直徘徊在過去和總歸是要繼續(xù)的生活之間。

琉妤微醺，輕聲問：你是說，你仍然愛著她，卻又已經(jīng)結(jié)婚？

是的。男人說，我愛著她，我很快就結(jié)婚了，我原本是想讓其他人來填滿我的生活，好讓我不再想她，但是，時間卻教我相信，現(xiàn)在的生活才是我的，我熱愛的。每年9月的巴黎，不過是一場虛妄的夢境。

她知道嗎？

她當(dāng)然知道。但是她相信，3天以后，我還是會回來。而明天，我會告訴她，以后我不會再獨自去巴黎了。

08

琉妤再見。

琉妤想起莊辰在她發(fā)際的輕吻，為她買的單程機(jī)票，不送她去機(jī)場，只對她說，琉妤再見。那么，莊辰，他其實是不是早已知道，琉妤心底隱埋的過去，終究是需要這一趟巴黎之旅來終結(jié)的？他放手讓她去，他是相信她的。

那枚套在琉妤中指的Tiffany指環(huán)，琉妤摩挲著它，小小的心型鉆石，突然像玉一樣溫潤生香。

琉妤知道她的婚紗在哪里了。其實她的婚紗一直都在，只是被天邊的陰霾遮住了光芒，莊辰也是知道的，只是他更愿意讓琉妤自己伸手去撥開那片已經(jīng)快要被陽光驅(qū)散的陰霾。

琉妤再見。她終于可以和過去從容徹底地道別。

舉起流溢著粉紅液體的水晶杯子，琉妤明媚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