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編《四庫全書》的清人紀曉嵐倒是有獨到見解的。關于紀曉嵐的影視片多年來風行于世,這個據(jù)說能日食肉十斤著稱的清代官僚文人如今可謂家喻戶曉。暑來無事,翻讀紀的大作《閱微草堂筆記》,竟然發(fā)現(xiàn)他的筆下錄有清代官吏息訟妙法。轉錄于下:
由蒼嶺先生名丹謙居先生弟也。謙居先生性和易。先生性豪爽。而立身端介。則如一里有婦為姑虐而縊者。先生以兩家皆士族。勸婦父兄勿涉訟。是夜聞有哭聲遠遠至。漸入門。漸至窗外。且哭且訴。詞甚凄楚。深怨先生之息訟。先生叱之曰。姑虐婦死。律無抵法。即訟亦不能快汝意。且訟必檢驗。檢驗必裸露。不更辱兩家門戶乎。鬼仍絮泣不已。先生曰。君臣無獄。父子無獄。人憐汝枉死。責汝姑之暴戾則可。汝以婦而欲訟姑。此一念已干名犯義矣。任汝訴諸明神。亦決不直汝也。鬼竟寂然去。謙居先生曰。蒼嶺斯言。告天下之為婦者可。告天下之為姑者則不可。先姚安公曰。蒼嶺之言。子與子言孝。謙居之言。父與父言慈。
這個故事大致說的是,一大戶人家的媳婦不堪婆婆的虐待自縊而亡,一個叫由蒼嶺的人勸死者的兄長不要打官司。誰知當天夜里冤鬼就來到由的窗外哭訴,埋怨他的息訟主張使自己的沉冤不得雪。由告以種種不可訟的理由,最終成功地說服了冤鬼接受息訟。由老先生勸喻(威嚇?)息訟的辦法可以歸納為三:
第一,于法無據(jù),訴也沒有用。他說“姑虐婦死,律無抵法,即訟亦不能快汝意。”這是一招,人間的法律不支持,冤枉只能吃下。
第二,曉以利害。由說:“且訟必檢驗,檢驗必裸露,不更辱兩家門戶乎。”此是以利害得失來告知不可訟,如果訴訟,要驗尸,丟兩家的臉面。
哪知這兩條竟然沒有用,因為一是鬼不服人間的法,她只認“冤情要得到昭雪”這一超越人法的正義。對于顏面,我想,逼鬼于死地的夫家的顏面她當然不在乎;至于父家的顏面,與自己冤沉海底相較似乎也輕些。所以鬼還是“絮泣不已”,不肯離去。最后由老先生使出了殺手锏。
第三,不義,在道德上你也站不住腳,因此任你告到哪兒也是白搭。由老先生說:“君臣無獄。父子無獄。人憐汝枉死。責汝姑之暴戾則可。汝以婦而欲訟姑。此一念已干名犯義矣?!庇谩拔母铩钡脑拋碚f就是,個人不能告組織,不能告政府,告本身就是犯上,甚至就是反革命。最后的結語是“任汝訴諸明神。亦決不直汝也?!比文愎偎敬虻侥膬阂矡o用。此鬼的境遇可有點像當年那些受苦受難的右派或地富反壞分子或走資派之類?
講到這兒,任何理性的存在(人、鬼)都不會打官司了。鬼是人變的,大概也會計較得失,既然絕了望,于是冤鬼只得“寂然去”。于是由蒼嶺先生得以安眠,于是兩家之訟得以息,于是社會和諧。但是,不知此冤鬼投胎后有沒有加入太平天國抑或同盟會?此不得而知也!只知道由蒼嶺的兄長謙居先生看出此論也有不可告人之處:“蒼嶺斯言。告天下之為婦者可。告天下之為姑者則不可?!蔽依斫庵t居先生的意思是,告訴了“為婦者”,使她們養(yǎng)成“逆來順受”的優(yōu)良品質(zhì),有利于和諧,可以;但是若告訴“為姑者”,則會使她們更加殘暴,無所顧忌,愈加胡作非為,則社會愈不和諧!故不可。
我與謙老前輩的想法不同,我認為,此當秘而不宣。不能告訴“為姑者”已如所言。不能告訴“為婦者”的理由是,這樣做很有可能逼迫“為婦者”成為十字坡的孫二娘:沒有救濟希望的人也可能自救;也不能告訴老百姓,因為老百姓若知道了此底牌還有誰去打官司?若老百姓都不來打官司,官府豈不白設?社會豈不真的成了“江湖”?更不當告訴為官者,如果告訴他們,為官者將成為公平正義的真正敵人。就拿本案來說,如果此冤鬼死死纏住夫家的人不放,則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