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坐到我身邊的沙發(fā)上,長嘆一口氣,“最近我才是第一次真正的體驗啦?!?/p>
“體驗什么?”我不解。
“整晚都沒有睡著啊?!?/p>
“不是吧,爸爸你不是很多年前就開始總睡不著,還說有失眠癥嗎?”我問。
“是啊,雖然之前也會失眠,但是通常都是不注意的時候打了會兒盹兒。但是這次不一樣啊,我是真的一晚上沒合上眼。”父親盯著桌子的一角細細碎碎地說著。像是在懷疑自己的身體。
父親的話也重重地在我心口撞了一下,我怔住了,再次意識到,喪妻之痛有多么深刻,它侵蝕了父親的靈魂,更侵蝕了父親的身體。長期失眠,飲食不均,父親的健康狀態(tài)驟然開始走下坡路。
從那時開始,父親每天都離不開紅酒??梢院敛豢鋸埖卣f,在他睡不著吃不下的日子里,父親都是靠紅酒延續(xù)著生命。一瓶又一瓶,喝完了就去便利店買。父親每天都喝很多,連血和肉都染成了紅酒的顏色。我勸誡父親少喝點,但他總以母親的一句話來當擋箭牌,搪塞我,“你媽媽也說過了,紅酒對身體有好處?!边@個理由,讓我無力抗衡。
漸漸地父親成了紅酒的信仰者,徹底離不開紅酒了,之后身體的健康也跟著下滑。父親的體重劇烈下降,肝臟的各項指數也極速惡化。思念、失眠,加上極度的心理壓力,所有這一切都是生病的導火線。我意識到不能這么放任父親,但是我也無法阻止他繼續(xù)喝酒。之后只要看到父親喝酒,我便跟著說自己也要喝,幻想著只要我多喝點父親總能少喝一點吧。
一天,我去看他,帶著為他準備的飯菜,但父親不吃,起身又去倒酒。我跟了過去要他也給我倒一杯。和母親一樣,我酒量很差,不能喝。剛開始只敢輕輕地咂一口。酒到口中,雖然是難以下咽,我還是強咽下去了,還撐起笑臉告訴父親“好喝”。
喝得微醉的時候,父親會和我聊很多,我想這樣至少可以讓我更加了解父親,走進父親的內心,讓父親多說說,也能幫助他緩解壓力。于是我跟著喝,盡量讓父親和我說更多的話。經過一段時間后,曾經完全不能喝酒的我也漸漸開始有了酒量。
母親的離開似乎給父親的內心鑿了一個大洞,作為至親的家人,我們都難以想象。只有在父親日漸消瘦的身體上,能窺見那一抹濃重的憂傷??粗赣H身體每況愈下,我決定搬家,丈夫和女兒也跟著我從鐮倉搬回了茅崎的老家??v然我不能幫助父親抹去心里的喪失感,但我想盡可能讓父親內心的悲痛能釋放出來。搬回老家,我可以每天去父親的工作室看看他給他送點吃的,陪他喝點酒,陪他說說話。就這樣我騎著自行車,往返在家和父親的工作室之間,開始了和父親不即不離的生活狀態(tài)。
從母親因病倒下住院開始,父親就幾乎不回家了。如果沒有什么急事,父親是一步都不愿意邁進家門的。父親的極端是有原因的。這棟房子是父母為了讓自己的晚年過得更好,經過方方面面的考慮才修建的。
新居旁邊,就是住了多年的老房子,我和哥哥的童年都是在老房子里度過的。如今那棟房子已經不住人了,所有的房間都放滿了書,連走廊的樓梯都堆得小山似的。父親寫作需要,因此他買了很多書,分門別類的,加上各種資料,整棟房子滿滿當當全是書,感覺房子都快被壓垮了。
眼看舊房子被書都侵占了,母親提出了自己的希望:建一棟新房子,但是所有書和資料都不準拿進新居,讓新居沒有絲毫寫作的味道,創(chuàng)造一個可以忘掉工作安心休息的地方。就這樣,新房子蓋起來了。也許因為新房子是按照母親的希望建造的,這里有兩人最后的回憶,所以母親走后,極度傷心的父親再也不愿踏進這個有太多母親回憶的地方,父親害怕觸景生情。
后來,父親租了一套公寓作為工作室。每天像白領一樣,上班去工作室,下班就回家。在家里父親可以拋開工作,泡一杯茶,輕松地看看報紙雜志。這也是母親晚年最期待的生活方式,讓父親把工作和日常生活分得清清楚楚。而將母親的這個期待變成現實,也算是父親對這么多年一直支持自己工作的愛妻的感謝吧。父親租的工作室就位于車站前面,從家里出發(fā)到那里,正好是適合散步的距離。吃完早飯,父親拿著母親為他準備的飯團或便當,朝著和幼兒園一個方向的工作室走去,身后是微笑著目送他出門的母親。這是一個多么溫馨的畫面,簡單而感動。
偶爾父親還會很有情調地約母親出去喝茶或者吃晚飯,有時兩人會在車站碰頭,然后一起散步回家。工作室挨著車站,這也方便父親和編輯們見面談話。到了晚年,父親還經常和工作室以及車站附近的人們打交道,而且相處得還很不錯。以前母親總是為不善交際的父親而擔心,看到父親這樣積極地與人交流,母親也放心了。
父親待在工作室的那段時間,對母親來說是可以安心做自己事的時間,做家務,料理花草,或者打電話約我出去逛街。對父親而言,待在安靜的工作室可以專心創(chuàng)作,就這樣夫婦二人晚年的生活方式一點點固定下來,正好那個時候孫子也出生了,二人于公于私都過得很幸福很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