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想誰就是誰
小文是我們班的活寶。只要有小文在,就有歡笑在。但世界上從來是這樣,給別人帶來歡笑的人,往往最不被人關(guān)心,甚至被人認(rèn)為淺薄無聊,頂多說你一句“開朗幽默”。很少有人去想,一個人為什么會成為“開朗幽默”的人。
小文從上大學(xué)第一天起,就跟我非常好。他常常挖苦、擠對我,在語言上占我的便宜,比如編些什么“文郎風(fēng)流一世豪,孔生猥瑣半只貓”的對聯(lián)。他跟別人開這樣的玩笑時,有的人會生氣,反唇相譏。而我不認(rèn)為這對我有什么傷害,相互之間不打打鬧鬧,還算什么哥們兒!所以班里要數(shù)我跟他談笑得最多最隨便??墒撬麖膩頉]有說過他有什么苦惱,煩悶,他一開口就是單口相聲。有時睡前醒后聽到他重重地嘆氣,別人多以為他又在扮演什么角色。其實有人扮演別人時,不自覺地表露的正是自己。
小文的故事也頗多。這里只說他的一點“情事”。小文在中學(xué)是個風(fēng)云人物,用他自己的話說,叫做“獨霸詩壇、獨霸文壇”。所以自不免有紅顏傾心。小文喜讀古典文學(xué),看得出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理想。上大學(xué)后,每天忙于收發(fā)情書,產(chǎn)量極為驚人。他告訴我說,第一個學(xué)期所寫的情書就達(dá)200封。我的辯證唯物主義學(xué)得比較好,覺得兩個人日吐千言,無話不談,恐怕要物極必反。“談戀愛”三個字中,我認(rèn)為“談”的地位應(yīng)該是最低的,有愛不用多談,無愛多談也沒用。特別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女孩子們都把戀愛工作的著重點轉(zhuǎn)移到經(jīng)濟建設(shè)上去了,越談反而越顯出“百無一用是書生”。果然,第二年小文的情書就開始減少了,我有一位老鄉(xiāng),和小文的女友在同一所大學(xué)是同學(xué)。他來北大玩時告訴我,小文的女友在他們學(xué)校風(fēng)光得很,大小也算一朵?;ǎ瑖范陆氐拇跬筋H為不少。他看了小文以后說,小文雖然有才,但恐怕不是歹徒們的對手,就像《日出》里的方達(dá)生不是潘月亭們的對手一樣。
好像是一個明媚的春天,?;ü馀R我校。小文西裝革履,齒白唇紅,指點北大,激揚文字,一路陪同解說。夕陽西下,小文默默地獨自歸來。晚上還說了幾個笑話。后來,就聽到了他沉重的嘆息。
有人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個偉大的女人。這意思是說那個女人的默默奉獻支持了男人的成功。而我想說,一個成熟的男人背后一定至少有一個狠心的女人。在100多天里寫出了200多封情書,這是多么巨大的激情。美人伸出玉足,將這激情無情踩滅,那激情濃縮后就會變作成熟的力量。
如果說在此之前小文的“情思”是“現(xiàn)代”的。那么在此之后小文的“情思”就進入了一個“后現(xiàn)代”階段。他由那么一個忠貞不二的騎士漸漸變成了一個朝三暮四的嬉皮。他經(jīng)?!翱瓷稀绷四硞€女同學(xué),而且看上了之后就回到宿舍里嘮叨。他的嘮叨一般是三部曲。先是詠嘆調(diào),贊美那女生如何如何好。比如那女生是拉手風(fēng)琴的,小文就贊道:“好一雙潔白的手?。椩谀菨嵃椎那冁I上,就像彈在我潔白的胸膛上。”第二段是憤恨的控訴,一般是這樣:“可恨她已經(jīng)有了男朋友,就要嫁給那有錢有勢的禽獸,一點不懂得珍惜我對她的愛。風(fēng)啊,怒吼吧,雷啊,轟鳴吧,除去我的眼中釘,讓我的愛人快快來到我的懷抱!”第三段則轉(zhuǎn)成無奈的嘆息,“唉,老孔啊,她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我跟她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p>
小文的三部曲都采用比較夸張的舞臺表演手法,因此大家多認(rèn)為他是“犯病”,是惡作劇,是臭文人見到美女之后的正常發(fā)泄。但我覺得小文的“優(yōu)孟衣冠”之中,實在是借“假我”之酒漿,澆“真我”之塊壘。既是假的,也是真的。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打油。這恰是一個現(xiàn)代主義者在后現(xiàn)代時空的心靈境況。
小文的三部曲結(jié)構(gòu)是固定的,主人公卻常換常新。幾年下來,中文系略有姿色的女生幾乎都被他相思了一遍。有幾位屬于保留節(jié)目,他常常掛在口邊,有時直呼其名,躺在床上苦叫一聲,頗有梁山伯呼喚祝英臺的味道。如果女的叫江青,他就喊“青青?。 迸慕信私鹕?,他就喊“蓮蓮啊!”可是那些女生往往有其他男生在追求或暗戀,因此小文的這種叫魂法得罪了不少男生。這些男生又告訴女生,那些女生聽后更加有意識地遠(yuǎn)離小文,結(jié)果小文弄假成真,真的有一種被眾女拋棄的凄涼況味。有時吟誦《離騷》:“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茍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既滑稽又動人。
小文的“保留女”中,有一位叫倩倩。倩倩的男朋友阿喜就住在我們對門的宿舍,人很不錯,以前也常與小文開玩笑。可是因為倩倩,二人半真半假地成了情敵。本來小文只是嘴上胡亂叫叫,壓根兒離倩倩十萬八千里。阿喜也知道小文的毛病,但自己的女朋友被別人躺在床上亂叫一氣,而自己因為是真的男朋友反而不敢亂叫,這實在讓人憋氣。二人于是發(fā)生過口角。小文也是多事,明明連一杯羹也分不到,卻裝作真的情敵一般,天天指著門罵阿喜,回到宿舍還詛咒阿喜,甚至有一天一盆臟水潑到阿喜屋里。阿喜沖出來,被我們大家給攔住了。大家都說小文不對,我也說了他幾句。但我心想,以小文的智力,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他不是不懂,而是心里郁積著深深的傷痛。
小文擁有一支足夠組成三宮六院的“情人”大軍,所以直到畢業(yè),再也無暇去談戀愛。他過著一種最幸福的愛情生活,用阿Q的話說,叫做“我想誰就是誰!”后來大家習(xí)慣了,便也跟著他“青青啊”、“蓮蓮啊”地亂叫。有時看完電影回來,便叫“曉慶啊”、“鞏俐啊”、“宇娟啊”、“青霞啊”、“曼玉啊”。叫得滿樓道不亦樂乎。有一首和尚寫的詩很好玩:“春叫貓來貓叫春,一聲一聲復(fù)一聲。老僧亦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比藗冏x打油詩,笑過就完了,很少去想作者的深憂隱痛。對于小文也是這樣,很少有人了解他的學(xué)問、他的志向、他的真性情。小文沒有讀研究生,但他的古典文學(xué)水平,我認(rèn)為是全班第一。他后來的那些“情人”,他有沒有當(dāng)真追求過,我不十分了解。我所了解的是,即使他全部追求過,也肯定無一成功。那些女孩子都很好,但是,她們不可能理解小文——這個不抽煙不喝酒不跳舞不踢球不打牌不下棋的小文。小文離開北大是他的幸運選擇。他如今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單位就在家旁邊。小文說:“家近是一寶??!”百年校慶聚會時,我們又喊起:“倩倩??!”小文開心地一笑,眼角現(xiàn)出幾道皺紋,里面好像藏著一個思索:“是我想誰就是誰呢?還是我想誰就不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