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回京前夕,在我的建議下,回到了闊別40年的家鄉(xiāng)?!?
我第一次來到我的祖父母的墓地。這里是如此平凡、樸素和安靜。依傍著兩位老人的墓地有一個小小的墳塋,這是他們第二個兒子云浦烈士的長眠之地?!?
確切地說,父親在他的家鄉(xiāng)已經(jīng)沒有任何親人了。他的革命生涯,給他那個有一定文化修養(yǎng)的家庭帶來了滅頂之災。父親幼時聰穎,有過目不忘的記憶力,而且相貌十分英俊。祖父母對他寄以厚望,希望他能夠有助于這個日益衰落的家庭。但事與愿違。家中的房屋先是被日本人、后被國民黨三次焚燒,時至當日,焦土瓦礫之狀依稀可辨,年老幸存的鄉(xiāng)人還可以述說當年的慘狀。據(jù)目擊者說,日本人焚屋的大火幾天幾夜不熄,所有家具、書籍均付之一炬。兩位老人背井離鄉(xiāng),乞討為生,在顛沛流離中先后去世。難能可貴的是,我的祖父母——兩位舊式老人以極寬廣的胸懷理解了父親帶給他們的一切,他們惟一的遺憾是再見不上兒子。我的祖父臨終時對人說:不知我們是有福是無福——無福,有這樣一個兒子;有福,卻再不能見他一面?!?
父親惟一的胞弟云浦,曾任大青山抗日游擊隊蒙古支隊隊長。他作戰(zhàn)極其英勇,白馬長刀,被人傳頌一時。他犧牲時年僅35歲?! ?
父親靜靜地佇立在父母兄弟的墳邊。我不知道父親此時此刻在想什么,也許靜如秋水,覺得一生無怨無悔,也許心潮起伏,難忘父母兄弟骨肉之情。我忽然想起了“投身革命即為家,血雨腥風應有涯”之句,領略到詩文的豪邁中所帶的憂傷?!?
當日中午,我們離開了塔布子村,途經(jīng)察素齊,在旗(縣)招待所休息。烈日當空,萬籟俱寂,父親帶著十幾天奔波的疲勞入睡了。不知過了多久,父親兩位貼身警衛(wèi)黃毅和勾寶華突然跑進來,略帶不安地對我說:外面都是群眾,怎么辦?我朝窗外看去,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大院的鐵柵墻外全是人,人山人海,靜靜地佇立著。誰也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來的,來了多久,他們就這樣靜靜等待著,等待父親醒來。
黃毅走進父親的睡房,掀開窗簾對父親說:首長,你看!父親對窗外招招手,人群歡呼起來,也向父親招手。當?shù)氐耐具M來了,為難地說:人太多了,太多了,不知道都從什么地方趕來的……父親說:走,我們出去,看看大家!
為了讓每一個趕遠路來的人都能看見他,父親一直走到開闊的展覽館廣場,他走上臺階,對著千千萬萬的老百姓說:“鄉(xiāng)親們,我還會回來的!”
這是1987年8月。誰知1988年12月8日,他便謝世了。他走完了波瀾壯闊的一生。他可能有很多敵人,但他沒有一個私敵,而他的敵人,在反對他的時候,都不得不借用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