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行腳僧走進(jìn)雨中，開始用手在泥水中挖起來。這是佛緣，是上天的安排。行腳僧定下心神想著，決定先埋葬了死去的老僧人再上路。他執(zhí)著地用手掘、折下樹枝掘。這是佛緣，是上天的安排，他想著。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當(dāng)他在風(fēng)雨中為死者低低的墳?zāi)购献詈笠话涯喟蜁r，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筋疲力盡。然而長安還在前面，他還有很多的路要趕。頌過往生咒，將要上路的時候，他才想起老僧人塞給他的那方盒子。雨還在下，長安還遠(yuǎn)。他甚至來不及打開看一看，便頂著雨夾著盒子上路了。

但是，仿佛是對他求法之心的考驗(yàn)，一道山間翻騰著的洪水突然擋在行腳僧的面前。生死有命，剛剛經(jīng)過的一切仿佛給了他一種說不清的動力。沒有什么能夠擋得住他求法的信念，他毫不猶豫地躍進(jìn)水中，向?qū)Π队稳ァＲ还杉ち鳑_過來，把他卷進(jìn)一個旋渦中，又一道激流涌來，把他從旋窩中卷出來。他就這樣順?biāo)⑾驅(qū)Π队沃Ｓ瓴恢裁磿r候停了。一切都是佛緣，是上天的安排。當(dāng)他兩手空空趔趔趄趄爬上岸，灰白的朝霧中遙遙正對著眼前的，隱然正是長安城高大的城門。

夾在清晨進(jìn)城的人群中，他終于踏進(jìn)了長安?？墒?，那位西域歸來閉門修行了十幾年后突然出山的著名高僧卻在前一天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七天七夜的講經(jīng)說法，并且在當(dāng)晚神秘地失去了蹤影。同樣神秘的是，那身從西域帶回來象征他嫡傳衣缽的袈裟也一道失蹤了。這導(dǎo)致那以后他的弟子分成東西兩派。兩派各自緊守門戶，互相攻訐，認(rèn)為自己才得到了真?zhèn)?，并在此后一百多年為誰是正宗吵得不亦樂乎。

虔誠的行腳僧就這樣和大師失之交臂，沒有接上這份佛緣。也許都是因?yàn)樽约盒扌胁粔颉獞阎@份心情，他在長安歷訪了一座座名剎大寺后歸向登州，踏上了一生精誠修行的旅程。

那以后行腳僧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的生死，也走過無數(shù)次漆黑的夜路。然而閃電下那老僧人衰老蒼白的面孔，守城士兵看著他一身泥水時詫異的眼睛，賣菜的小販為他沖洗掉混著血的泥水，為他包扎磨禿了指甲的雙手時驚愕的眼睛，長安街頭的人們聽到他這一夜的經(jīng)歷時驚訝的眼睛…… 這一切的一切都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上，終生不忘。這一切和與大師失之交臂的遺憾，成了催他精進(jìn)修行的動力。幾十年的時光過去了，舊日的青年行腳僧已是扶桑日本最為人稱道的高僧。人們稱道他為人磊落，修行精誠，明于佛法又虛懷若谷，他濟(jì)世行善的故事遠(yuǎn)近傳揚(yáng)。但他坐化前的夜晚，向弟子們講到的仍是單身行腳長安的往事，抱憾自己前世修行不夠，與那位著名的西域歸來的高僧緣吝一面，未能接上這份佛緣。他以此告示弟子們，要努力精進(jìn)。

三

又有許多許多年過去了。長安城外的長亭短亭，修了又漏，漏了又修。灞橋邊的楊柳，也不知被折過幾多回。亂亂治治，如今又是太平盛世，官道上來往的人漸漸多起來，偶爾還夾雜一些金發(fā)碧眼的胡商，于是又有人在亭外擺上攤子，賣幾個饅頭幾杯濁酒、幾塊醬好的牛肉。

這一日便有一群從長安來的胡人經(jīng)過。賣饅頭的老漢急忙湊上前去，卻見那些人大都只去買些酒來，圍著一位大肚胡人坐下，邊喝邊吃從駱駝背上的行囊里拿出的肉馕。老漢正失望的當(dāng)口，一位金發(fā)碧眼的胡人走過來，盯著他手中的饅頭盒問：

“老人家，這盒饅頭我都買，要多少錢？”

“這盒饅頭？”

老漢深怕自己聽錯了，忙跟著問了一句：

“您說這一整盒饅頭嗎？”

那胡人很肯定地點(diǎn)點(diǎn)頭。

“我要連你的盒子都買了帶回去。我可以給你一兩銀子，我想讓我們那里的人見識一下大唐長安城的饅頭。”

這一說老漢倒猶豫了。因?yàn)檫@裝饅頭的盒子，是從老祖父那一輩就用的老家什。從小和老祖父來賣饅頭，用的就是這個木盒子。說來是一個木盒子，卻牽著他從小長大的一份回憶。并且就像老祖父告訴他的，饅頭裝在這盒子里邊，拿出來時總有一點(diǎn)特殊的香氣，因此也比別人能多賣上幾個銅鈿?？梢粌摄y子的價錢畢竟不少。老人想了想最后還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