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來對一旁看傻了的小嘍啰們一丟眼色:“去,扶曹太爺進屋里歇著,要酒要肉不可以少了他,雖然只是500塊錢的小生意,但是不能減了咱們的仁義?!?
“老駕子,咋就只要這么少?這賊爺們可是俺們這趟生意最大的財主呀?!币患敝?,黑扒扇子不顧規(guī)矩地喊了起來,一旁的小嘍啰們也僵站著不動。
出來干蹚將,圖的就是個財,像黃金來這樣掉價的買賣,簡直像割他們自己身上的肉一樣。狄靖塵暗暗擔心,黃金來要是處理不好,恐怕不容易全身而退。
“不照我講得辦,這票等于白干?!秉S金來不理睬黑扒扇子,“曹太爺,有七十了吧?”
曹太爺連連點頭。黃金來說道:“驚蟄剛過,七十歲的老頭一腳凍瘡,腳掌上的繭有一寸多厚,膀子上一絲贅肉都沒有,分明是一開春就親自下地耘田的老農,咋就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老太翁?家里六十幾張嘴,一年要填掉多少糧食?兒子在漢口做大生意,咋就不雇幾個人下地?”
“家里沒錢,咋不讓他去借?咋不讓他去賣田?都仁義起來,俺們蹚將吃啥?”黑扒扇子不服氣地頂了幾句。
黃金來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黑扒扇子嚇得耷下腦袋?!拔铱篡艺奶?,荒了一大片。今年雨水這么好,好好的田生雜草,一定是蹚將不仁義,帖子飛太多,所以有辦法的大戶往外縣逃,沒辦法的小戶也沒心思好好種田……”
曹太爺眼里含著淚水連連點頭。黃金來繼續(xù)說道:“這樣的年景,一畝地能賣多少錢?家里六十幾張嘴巴,能攢下多少積蓄?你們一開口要他五千大洋,他家湊得出來嗎?依我看,把媳婦賣了也湊不出來。你不摸清人家的底,胡亂開大價錢。人家出不起,咱們只能撕票。既壞了人家的孝道,咱們也一毛錢都撈不到。撕了票又沒得錢,這不是竹簍子打水干白工?弟兄們吃什么?”
黃金來換了和緩的口吻接著說:“當葉子閻王的,一定要亮子高掛。老祖宗講得好‘竭澤而漁,豈不獲得?而明年無魚’?!?
看著眾蹚將一臉茫然,黃金來一臉滿意。他記得的句子也不多,但只要能震住蹚將,一句就能抵萬句,“你鱉娃要摸些魚家里吃,放了整個湖的水,那明年咋得魚呢?當葉子閻王的,每個葉子往絕處逼著下貼子,就算人家子孫孝道無盡,砸鍋賣鐵賣媳婦賣孩子湊出錢來,那小鱉娃們明年的開銷又從哪里來呢?”
黑扒扇子低下頭,若有所思。
“這幾個老鄉(xiāng)又是咋回事?”黃金來問道。
在曹太爺身旁,五六個鄉(xiāng)下漢子被綁成一團。一旁的蹚將正揮舞著沾水的皮鞭胡亂抽打??吹近S金來走過來,蹚將們趕緊住手,退到一旁。一個眼尖的漢子大聲喊了起來:“蹚將老爺在上,俺們也是苦命人呀。平常佃著大戶家的田種,收了麥搭伙出來演皮影的。俺們沒有錢呀!老爺饒了俺們吧!”
黃金來瞄了眼黑扒扇子,黑扒扇子趕緊上前稟報:“老駕子,這幾個是西鄉(xiāng)演皮影的,大錢沒有,小錢咋能沒有呢?俺們要得也不多,一人讓家里給捎來50塊大洋就放人?!?
黃金來撲哧一笑:“幾個演皮影的莊稼漢,一年下來能掙幾個錢?咋能生出50塊大洋?”
“蹚將老爺明鑒呀,俺一家八張嘴呀。一年能攢起來得也夠不上2塊洋錢,咋弄50塊大洋孝敬您呀。”滿臉風霜的大漢像個小媳婦般哭喊了起來,狄靖塵看著有些不忍。
“沒有錢,讓你們家人帶著俺們去拉票子,拉兩個葉子就放一個人回去。”黑扒扇子順勢開出條件。狄靖塵知道這叫“找票”,是豫西最難治的亂源。蹚將起了窮人家的葉子,窮葉子家付不起贖金,就要窮葉子帶路去起他家鄉(xiāng)里有錢的鄉(xiāng)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誰家有點積蓄都是知根知底的,所以這種拉票法非常精確,連濾葉子的工夫都能省了。但這也等于將這些窮葉子送上絕路。即使窮葉子最后能被釋放返家,他們也得面對憤怒的鄉(xiāng)親。
“黑小八,你過來,老駕子與你噴個空兒,你鱉娃要是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老駕子還要賞你?!秉S金來和藹地示意黑扒扇子靠過來。聽真了老駕桿請他聊天,黑扒扇子受寵若驚。
“你也是窮苦人出身吧?”黃金來問道。
“俺家不窮,咋能出來干這行當?”黑扒扇子的語氣里帶著一絲惆悵。
“那你為啥要難為窮苦人呢?”黃金來又問。
“說到這個,俺有下情,要向老駕子陳明呀?!焙诎巧茸蛹悠饋?,但也不敢太得罪黃金來,竟然抖出戲文里小民見縣太爺的調子。
“今兒咱們是噴個空兒,言者無罪?!秉S金來拉過一把馬扎坐在院子當中,從懷里掏出一罐三炮臺,一旁馬上有蹚將擦了根洋火遞上來。黃金來將剩下的整包煙扔給黑扒扇子:“弟兄們分了。”
曬谷場上馬上熱鬧了起來,剛才還躲得遠遠的蹚將們一哄而上,將黃金來與狄靖塵圍了三層。這樣一罐高檔的五十支裝三炮臺,縣城里叫價大洋1元5角,連地位一般的蹚將都抽不上。出手豪邁的老駕桿馬上贏得了曬谷場上蹚將們的心。
“老駕子,您老是老白狼手下的九駕桿,癸丑年破棗陽,甲辰年圍西安。菩薩蠻的牌子,全華北都是挑得開的?!焙诎巧茸又斏鞯胤畛幸痪洌翱赡袭吘闺[居了十幾年,這十幾年里,蹚將這行當可不比老白狼的時候風光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