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你、你怎么會這樣想?周朝為什么要這么做?武王伐紂,是以有道伐無道,何至于對前朝戒懼至此?”
“不錯,”衛(wèi)律耐人尋味地道,“問題就出在這里。一方面,說是民心所向,前徒倒戈,兵不血刃就入了朝歌;另一方面,卻對一個聲名狼藉的前朝如此戒備防范,連語言文字都要禁絕??峙律讨芏Ω锏哪嵌螝v史,并不像我們通常所知道的那么簡單!”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殷商無道,周武王吊民伐罪,世人皆知……”
“世人皆知,世人都看見了嗎?不說別的,此書就與這世傳的正史多有矛盾?!闭f著,衛(wèi)律拿起幾案上一冊簡牘,道,“根據(jù)此書的記錄,從文王到武王,對到底要不要伐紂這件事,其實(shí)一直帶有很深的疑慮。文王托言吉夢,宣稱‘受商之大命于皇天上帝’,如果真是天下苦商久矣,何必挖空心思造這樣的輿論?豈有宣告自己繼承一個臭名昭著的王權(quán)統(tǒng)緒以爭取民心的?武王出征之前,做了一個噩夢,便驚恐地對周公說:‘嗚呼,謀泄哉!今朕寤,有商驚予?!皇翘锰弥?,正正之旗嗎?怎么聽起來好像見不得光的密室陰謀?武王幾次與周公交談,都提到‘天命’一詞,言語中既敬又畏,并且是畏的成分居多,以致需要周公多次開導(dǎo)解釋,才能把那種深切的恐懼壓下去。我很好奇,他到底在恐懼什么?他說的‘天命’究竟是什么?在三分天下已有其二的情況下,難道說還有什么不可測的力量可能使父子兩代的努力毀于一旦?”
我看了看那冊簡牘,松了一口氣,道:“你怕是言過了。這部《周書》我看過,用語雖古,但所記之事聳人聽聞,和傳世的《尚書·周書》出入太大,不太可信,十有八九是后世偽托?!?/p>
“偽托?”衛(wèi)律笑了笑,用一根手指輕叩著幾案,悠悠地道,“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偽?你是史官,應(yīng)該比我更清楚,所謂的‘史實(shí)’是怎樣打造出來的。拿著史筆的,都是最后的勝利者。商周之交的那段歷史,是誰記錄的?還不是西周的史官!文王武王,是自古以來被奉為楷模的明君圣主,幾乎有如完人。這形象從何而來?食君之祿,自然忠君之事,根據(jù)需要取舍材料,抑揚(yáng)涂飾,也是題中應(yīng)有之意……”
我猛地站起來,忿聲道:“并不是所有的史官都像你以為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