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燒終于漸漸退了,傷勢也開始一天天好起來。
一天傍晚,一名胡仆進來,將穹廬正中頂上那盞羊油燈挑了下來,添了些新油進去,正要掛上去,忽聽身后有一個微弱的聲音道:“等等!”
那胡仆一怔,回頭看那病榻上的傷者。
這是他來到這里,第一次聽見這漢人開口。
“那燈……給我……看看。”那漢人指著他手中那盞羊油燈,輕聲道。
雖然那漢人聲音微弱,但他的手勢,意思再明白不過。胡仆依言將燈遞過去。
那漢人勉力支撐著坐起,小心地接過這骯臟破舊的陶燈,雙手托著看著。這只是一盞很平常的陶燈,做成一只蜷膝臥地的山羊的模樣,因為用得久了,燈盞熏得發(fā)黑,還缺了一只羊角,也不知是何時磕掉的。
那漢人看了很久,眼里流露出一絲異常復(fù)雜的神色,然后輕輕嘆息了一聲,才將那陶燈還給胡仆。
那胡仆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沒問什么。這漢人本來就有很多奇怪之處,說他是囚徒吧,從單于到丁零王,都極關(guān)心他的傷勢,甚至派人送來草藥。說他是貴客吧,帳外的看守比那個要犯的都多,而且個個看守都如臨大敵,丁零王還幾次親自來秘審,也不知道問了些什么,每次都是一臉惱怒地出來,命人繼續(xù)嚴加看守。
胡仆搖搖頭,將羊油燈重又掛上,退了出去。
那漢人傷者重新躺下,仰面靜靜地看著那盞羊油燈。
從地面的任何一個角度,都看不到那燈缺了一只羊角。
然而,他早就知道那里缺了一只角——那次自盡而“死”的時候看到的!
他的心劇烈地跳著,以致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都被震得隱隱發(fā)痛。
那天,他明明就躺在這室內(nèi)的地上,血透重衣,氣息全無,雙目緊閉……
是的,他閉著眼睛!
那么,他是怎么看見這缺角的羊油燈的?!
……他曾經(jīng)以為的無比可信而堅實的世界,變得模糊起來。
他慢慢望向穹廬上方。
那一天……
在那個地方……
他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存在?
遙遠而熟悉的巫歌又隱隱在耳邊縈繞,那歌曲的語言,他明明從未學(xué)過,卻自然而然地聽懂了,明白其中每一個字詞的含義。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是誰把一種完全陌生的語言突然嵌進了他的腦海?
……內(nèi)心深處有什么東西在蠢蠢欲動,即將破土而出……
那胡語……他到底在什么時候?qū)W過?是誰教他的?
不!不對!那不是學(xué)來的……他……本來就會!
……他應(yīng)該問自己,是何時將它遺忘的……他最后一次聽到是在什么時候?
……包裹著真相的外殼被層層剝落……
……他能感覺到自己越來越接近了……
驀然間,就像一扇巨門轟然打開,世界翻翻滾滾,在他眼前鋪展開去,那里面有無窮多的內(nèi)容和無限長的時間,仿佛億萬繁花一齊盛開,又同時繽紛下落,興衰生死,萬年須臾,他的腦海幾乎因為來不及接納這龐大無邊的內(nèi)容而漲裂。
呵,明白了!他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