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軍糧府回到軍營,時候已經(jīng)不早,我馬上和營部職員一起坐下來對飲、守歲,慶祝這一國人傳統(tǒng)的節(jié)日[1],像多年來在內(nèi)地的傳統(tǒng)一樣,吃頓年夜飯。剛剛吃完,突然有槍聲從軍營后方響起,而且聽上去槍聲很急。我正想出去問問發(fā)生了什么事,一名傳令兵劈頭沖進來報告:“有藏兵侵襲!于隊官已經(jīng)率隊前往。”我趕忙集合部隊,做好作戰(zhàn)預備。又得到報告:“藏兵已退,于隊官身負重傷,已經(jīng)陣亡!”我大吃一驚。緊接著手下帶來一名藏族俘虜,我詳細查問才知道,前方的所謂藏兵,其實是恩達統(tǒng)兵登珠及其手下的衛(wèi)隊。恩達一仗脫逃之后,這位堪布就不顧自己部隊官兵的死活,自顧自逃命了,并且想繞道回拉薩,昨天他聽說我的部隊駐扎在此,急急忙忙想來見我,不料我軍的哨兵誤會了,朝他開槍,才有剛才那一番忙亂。得知這一情況后,我意識到堪布這個人的重要性,急忙叫人去請他過來??安紒碇?,我又向那名俘虜詢問了一些情況。據(jù)他講,于隊官聽見可疑動靜后,率領手下士官出來,遠遠地看見藏族士兵,立即慌了神,開槍亂打了起來。彼時,于隊官騎著馬,正指揮眾人迎敵,誰知他的坐騎受到槍聲驚嚇,直沖出散兵線,他竟被自己手下士兵的亂槍誤中,情形十分可憐。于隊官是學生出身,從未經(jīng)歷過實戰(zhàn),一聽說有敵情,難免張惶失措,難怪趙將軍歷來輕視學生出身的官兵。不一會兒,先前我們曾在更加特殊的情況下打過交道的藏軍首領登珠堪布到了,雙方見面,我竭力殷勤地招待他,并且秘密地叫手下人把這一消息傳到軍部去。末了,我又去軍營后方料理于隊官裝殮一事,很晚才結束。我也疲憊至極,到營部倒頭就睡。
第二天黎明前,我早早起床,找了一間屋子安放于隊官的靈樞,隨后率領全體官兵為他默哀祭奠,舉行盡可能體面的入葬儀式。葬禮結束后,我約登珠堪布和大部隊一起出發(fā)。走了兩天,我們到達凝多塘。這一天正好是大年初一,我們居留的地方一片荒山野嶺,連個勉強能扎帳篷的地方都找不到,真是萬里蠻荒。恰好逢上這樣的佳節(jié),回首家鄉(xiāng),我百感叢生。勉強坐下來,我弄了些酒肉約官兵一起吃喝,也不過是借酒澆愁而已。
第五天我們一大早出發(fā),在午后三點到達了江達。當?shù)伛v防的把總吳保林帶手下全體將兵及藏官、喇嘛等一百多人出來迎接我們。江達歷來都是西藏境內(nèi)著名的城鎮(zhèn),寺廟加民居總共有四五百戶,市場上各種商品應有盡有。自打西藏軍隊出兵以來,這里被反復蹂躪,市街如洗。我們到達的那天,街市已是一派荒涼蕭條的景象。第二天,另外三個營的川邊防軍也行軍至此。我們在江達住下,休整部隊,一住就是十幾天,幾乎每天都和把總吳保林接觸。他是成都人,到西藏已經(jīng)二十幾年,家中還有一位八十多歲的老母親。保林每天都思念老母親、思念家鄉(xiāng),但一直苦于沒有機會,講起這些他一臉悲傷。有一天,他竟向我苦苦哀求,一定要我?guī)退粜?,將來如果有合適的機會,幫他弄個小差使的職位,只要方便回四川,或者可以經(jīng)?;厝タ纯淳妥銐蛄?,此外別無他求。當時正值過年,離家在外的每個人情緒上都有些惆悵失落,便相互邀來喝去,弄點酒菜以排遣心頭愁緒,我也被吳保林叫到他家去,說是吃點面食。面食全是他妻子親自下廚為我們做的。保林的妻子當時五十多歲,聽說要開飯,她立馬走進廚房,三下五除二就把熱氣騰騰的面食端到桌子上來,使我十分感動難忘。她已經(jīng)在西藏生活很久了,做的面食、蒸饃、薄餅比西藏當?shù)厝俗龅倪€要好吃。
我們部隊到江達的第八天,接到了統(tǒng)帥部送來的絕密手諭。手諭要求我迅速將同行的登珠堪布就地處決。在第九天的半夜,我執(zhí)行了這道命令。我想統(tǒng)帥部的意思大概是:堪布身居高位,在整個西藏政界、宗教界都有一定的影響力,好歹也算是個二品僧官,達賴喇嘛對他一貫器重。當時達賴本人已出逃到印度大吉嶺,投靠了英國人。如果把堪布釋放,恐有后患;公然處決吧,大概會驚動西藏朝野,給達賴留下將來反叛的口實。面對如此棘手的情勢,只好讓我代為受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