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遠的笑慢慢褪去,她怎么會忘了那通電話?那個手機就放在她的床頭,四年多了,通話記錄上始終保持著那最后一個號碼。49秒的通話時間,那是他對她說過的最后一句話,她到死也不會忘記。
她平淡如常地對那個男人說:“你說的那通電話一文不值。如果真的有他的下落,你應該知道怎樣才更能說服我相信你,我等你再聯系我?!?/p>
向遠說完就掛了電話。她深諳生意之道,知道賣家永遠比買家心急。她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否真的還有人知道騫澤的下落,關心則亂,她必須沉住氣。
入睡前,她對自己說,向遠,不要做夢。
這一夜,向遠沒有如愿,她不但陷入了悠長的夢境,而且夢回到許多年前。夢里的每一張臉、每一個零星的片斷,都鮮活得詭異。許多次,清醒著的她努力回想,都未必如這夢境般歷歷重現。
那年十月的第一天,剛興起的黃金周長假讓向遠的家鄉(xiāng)所在的小村莊前所未有地熱鬧,數不清的城里人紛至沓來,有來自省城的,有省外的,其中還夾雜著幾個金發(fā)碧眼的老外。雖然早過了油菜花遍地開的陽春三月,這些游人還是紛紛拿著相機四處拍照,村口的老槐樹、村民的舊瓦房,還有坐在屋前的老人,他們什么都覺得新鮮。這些人的腳步踏倒了小路上的野草,也把好幾戶人的菜地踩得不成樣子。不過村里人已經不在乎這些,那幾年,這個小村莊特有的風物景致漸漸名聲在外。旅游業(yè)給原本閉塞的鄉(xiāng)村帶來了商機,不少精明的村民已經懂得從這些“城市鄉(xiāng)巴佬”身上賺鈔票,紛紛做起了半吊子導游,農家樂的小飯館和小旅館遍地開花。當然,最早動這方面腦筋的還是老向家頭腦靈活的大女兒向遠。早在她讀初中的時候,來村里旅游的外地人就沒有不認識這個口齒伶俐、笑容可掬的導游小姑娘的。直到現在,她的攬活本領依舊誰也比不上,她家的家庭旅館生意也總是最火暴的。
這一天,向遠當然早早起了床,收拾好一切準備出門的時候,太陽還在山的那邊猶豫著,向遙還賴在床上。向遠在門口叫了一聲:“你該起床了,把飯做上,說不定過一陣就有游客住進來了?!?/p>
她說完,來不及看向遙的反應,就急匆匆地走了。過了一會兒,向遙嘟囔了一聲,盡管睡意猶濃,還是不得不掙扎著爬了起來。她剛上小學六年級,今天是假期的第一天。跟所有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一樣,她討厭早起,恨不得在床上睡到天荒地老,可是沒辦法,她不能不聽向遠的話。
向遙從小就怕向遠。也許是因為她們的媽媽死得早,長姐為母,向遠從小處事靈活果敢,早早地就是這個家里的頂梁柱。她們的父親向云生早年是城里的知青,后來娶了村里的姑娘,生了孩子,也就甘心在這里落地生根。
向云生年輕時是個多才多藝的人,看過不少書,能寫一手好字,還會拉二胡,加上長相端正,不知吸引了多少村里的姑娘。最后成為他妻子的人,也就是向遠、向遙的媽媽,是遠近鄉(xiāng)鄰中出了名的俊俏靈巧的女子。向云生和妻子婚后情投意合,在明知妻子不可能得到進城名額的情況下,他把自己回城的機會也放棄了,自愿做一輩子的泥腿子,這一度成為村里的一樁佳話。向遙也對自己父母的感情向往不已,也許對此不以為然的只有向遠。
在向遠看來,父親向云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連挑一擔水也要一步三搖。媽媽還在的時候,這個家里里里外外都是女主人操持。因為家里勞動力少,地里能刨出的東西不多,向遠小時候,她們一家始終是村里最窮的。她永遠記得那個黃昏,剛產下一對雙胞胎弟妹后不久的媽媽咬著牙,白著一張臉下地挑水,濺出來的水灑了一路,而向云生則坐在家門口的樹下咿咿呀呀地拉二胡。他閉著眼沉醉其中的神態(tài)讓小小的向遠無比憤懣,她恨不能立即長大,全身都是力量,好接過媽媽肩上的擔子,再扔掉那把惹人煩的二胡。
然而,媽媽即使再能干,看向門口那個男人時的眼神分明也是沉醉的。
向遠理解不了那種沉醉。
她從小就覺得父親是一個只會風花雪月的無用之人,在她十歲,向遙、向迤四歲的時候,媽媽一病不起,最后撒手而去,她的這種想法便更是根深蒂固。她堅信如果不是生活這么艱難,媽媽不會走得那么早。而媽媽在病中的時候,那個男人除了抓住妻子的手痛哭失聲,什么都做不了。不過是感冒后并發(fā)的肺炎,因為沒錢進醫(yī)院,就這么在家拖著。這不大不小的病要了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女人的命,也讓向家的三個孩子失去了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