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暉州城外已是夜深時分。
宋懷恩已事先遣人通報了暉州刺史,此時雖已入夜,城頭卻是燈火通明,吳謙率了暉州大小官員,儀仗隆重地出城迎候,一路恭謙備至,將我們迎入城內(nèi)。
我靜靜地端坐車中,從簾隙里所見,熟悉的風物人情,入目依然親切。只是此時的我,卻不復從前淡泊頹散的心緒,那些踏歌賞青,杏花醇酒的日子,已經(jīng)褪色。我想起錦兒,不知道她此時身在何處,也不知行館換作了怎樣光景。院中的海棠,可還有人記得照看……
馬車入城,卻未進入城中街市,反而徑直出官道去了城西,眼前依稀是去驛館的路。
我略覺詫異,令馬車停下,喚來吳謙詢問,“為何不往城中去?”
吳謙忙躬身笑道:“眾將士一路辛苦,下官在驛館設下酒肴,待宋將軍與各位將士先行安頓,下官自當親自護送王妃返回行館……從城西往行館,路途也更近些?!?/p>
宋懷恩立時蹙眉道:“王妃所在之處,末將務必相隨,不敢稍離半步?!?/p>
吳謙賠笑道:“將軍有所不知,城郊行館乃王妃舊居,只怕旁人不便叨擾。”
他這話,暗示宋懷恩若隨我同往行館,于禮不合,果然令宋懷恩一僵。
以吳謙素來之謙卑順從,今日竟一再堅持,甚至出言頂撞我身邊之人。
我心下越發(fā)詫異,側(cè)眸淡淡看他,不動聲色道:“承蒙吳大人盛意,我也正想邀大人與宋將軍同往行館,嘗嘗窖藏的佳釀。”
“多謝王妃盛情!”吳謙連連欠身,笑得頜下長須顫抖,越發(fā)謙恭,“只是這隨行侍衛(wèi),難免人多喧雜……若是擾了王妃清凈,下官怎么向王爺交代?”
他一再堅持,言下之意似乎定要將我與隨行侍衛(wèi)分開,我暗自一凜,轉(zhuǎn)眸看向宋懷恩。
卻見宋懷恩按劍而笑,不著痕跡地與我眼神交錯,朗聲道:“吳大人說笑了,王妃只是體恤弟兄們辛苦,設宴與眾同樂,至于怎么安頓,稍后自然客隨主便?!?/p>
“只是……”吳謙躊躇,“驛館中已經(jīng)備好了酒肴……”
“我離開暉州好些時日,十分想念城中繁華盛景?!蔽矣幸庠囂?,向他二人笑道,“明天一早又要起程,不如現(xiàn)在取道城中,讓宋將軍也瞧瞧我們暉州的酒肆宵燈,可比寧朔熱鬧多了?!?/p>
宋懷恩欠身而笑,與我四目相對,似有靈光閃過。
吳謙的臉色卻越發(fā)不自在了,強笑道:“王妃一路勞頓,還是早些回行館歇息吧?!?/p>
“數(shù)月不見,吳大人似乎小氣了許多?!蔽肄D(zhuǎn)眸,笑吟吟地看向吳謙,“我只是取道城中,并不叨擾百姓,連這也不允嗎?”
吳謙慌忙賠罪不迭,目光卻連連變幻。
我與宋懷恩再度目光交錯,都已覺出不同尋常的詭譎。
手心暗暗滲出冷膩的細汗,只恨自己愚笨,竟輕信了父親的門生,沒有半分提防。
若是暉州有變,吳謙起了異心,此刻我們便已步入他設好的局中,回頭已晚。
此去驛站行館,只怕早已設下伏兵,縱然五百精衛(wèi)驍勇善戰(zhàn),也難擋暉州近萬守軍之敵。
只是,吳謙若要翻臉動手,自我們踏入城中便有無數(shù)機會。此人一貫謹小慎微,對我們也不無忌憚之心——我終究是皇室郡主,這五百精衛(wèi)亦是跟隨豫章王南征北戰(zhàn)的驍勇之師。
未到策應周全之地,我料定吳謙不敢提早翻臉。
片刻之間,我這里心念電轉(zhuǎn),閃過無數(shù)念頭,吳謙也是沉吟不語。
“王妃有此雅興,下官自當奉陪。”吳謙陰沉的臉上復又綻出謙恭笑容,“王妃請?!?/p>
心中緊懸的大石落地,我暗暗松了口氣,向宋懷恩頷首一笑,轉(zhuǎn)身登車。
馬車扈從掉頭,直往城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