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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闕驚變(49)

帝王業(yè) 作者:寐語者


 

我踏出昭陽殿,一步步走下玉階,身后傳來內(nèi)侍尖細(xì)悠長的送駕聲,“皇后娘娘薨——”

我木然穿過殿閣,從昭陽殿到乾元殿,繁復(fù)拖曳的裙袂,一路逶迤過龍陛鳳階,錦羅窸窣有聲。

天地間一片蕭瑟,撲面而來的寒風(fēng)卷起我臂間帔紗飛舞,風(fēng)那樣冷,心那樣寒,只有懷中小小的人兒,給予我僅有的溫暖。

這個瑟縮在我懷中,小貓一樣脆弱的嬰兒,尚不知這悲苦多蹇的人生已經(jīng)開始。

我緩緩踏進大殿,穿過所有人的目光,迎著蕭綦走去。他立在那九龍玉璧屏風(fēng)前,廣袖峨冠,不怒而威,與這大殿仿佛融為一體,剎那間令我錯覺,以為他才是這里的主人。我抱著孩子望著他,緩緩俯下身去,垂首漠然道:“皇后薨了?!?/p>

一時間,殿上沉寂無聲。

“讓皇上看一看殿下吧?!背良旁趥?cè)的父親忽然低低開口,須發(fā)微顫,一眼望去仿佛又蒼老了不少。

蕭綦沉默點頭,望向我懷中的嬰兒,冷峻眉目間似乎掠過一絲悲憫。

我默默穿過垂幔,抱著孩子走向那巨大的龍床,在榻邊跪下,“皇上,阿嫵帶著小殿下看您來了?!贝采蠚庀⒀傺俚哪贻p帝王發(fā)出一聲微弱嘆息,從榻邊垂下手來,艱難地招了招。我靠近榻邊,將襁褓中的嬰兒送到他枕邊,看見他慘白的臉上,眼窩發(fā)青,嘴唇已褪盡了血色。他似乎說不出話來,眼珠定定地看著我,看了好一陣子,突然一眨眼,露出個古怪的笑容。

剎那間歲月倒流,依稀又見那個驕橫無禮的太子哥哥,總喜歡捉弄子澹和我,每次作惡得逞,便沖我們眨眼,露出促狹得意的笑容。我的淚水奪眶而出,顫聲喚了他一聲,“子隆哥哥。”他咧嘴笑了笑,還是那副漫不經(jīng)心的憊懶模樣,瞳光漸散的眼里竟又亮了亮。

我將孩子抱得近些,讓他看得清楚,“子隆哥哥你瞧,小殿下長得好像你,等他長大了,定是一個淘氣的小皇帝……”

我驟然哽咽得說不下去,他卻笑出聲,微弱地說出一句,“小可憐蟲?!?/p>

“馬兒跳下去時,像飛一樣……飛起來……”他斷斷續(xù)續(xù)開口,雖氣若游絲,目光卻有了異樣的精神。我頓時驚喜不已,以為他好起來了,轉(zhuǎn)頭急喚御醫(yī),卻見他身子一僵,目光直勾勾地盯著頂上,臉上泛起亢奮的潮紅,“我飛起來,看見宮門,差一點兒就能飛……出去……”陡然間,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就這么斷了。

乾元殿再一次掛起了素白玄黑的垂幔,昭示著又一位帝王的辭世。

時隔不到一年,宮中哀鐘長鳴,兩代帝王相繼駕崩。謝皇后追隨先帝,以身殉節(jié),上尊謚為孝烈明貞皇后,隨葬帝陵。

一夜之間,帝后相繼崩逝。他們爭爭鬧鬧一生,在世時是怨侶,死后到那冷森森的皇陵之中,卻只得彼此相伴,再不分離。

當(dāng)夜,永安宮再傳惡訊,太后驚聞噩耗,中風(fēng)昏厥。

當(dāng)我趕到時,姑姑已經(jīng)不會說話,只能木然地躺在床上,目光混沌呆滯,無論我說什么她都不會回應(yīng)了。自宮變之后,她就閉門不出,再不愿見人。她恨我,更恨親生兒子對她的背叛。每次皇上踏入永安宮,必被她冷言冷語斥走,而我甚至連永安宮的殿門也不得踏入,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從殿外看她。數(shù)月之間,她迅速老去,鬢旁白發(fā)叢生,脊背佝僂,已全然成了垂垂老嫗……而今皇上駕崩,終于抽去了她最后的支撐,無異于致命一擊。

我一遍遍喚她,她卻只是怔怔地盯著沒有邊際的遠(yuǎn)方,目光空茫,口中含含混混,不時念叨著幾個字。

沒有人聽懂她在重復(fù)說著什么,只有我明白。

她說的是,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本朝開國以來從無皇后殉葬的先例,謝皇后的突然殉節(jié)震動了朝野上下。

值此危急關(guān)頭,蕭綦和父親放下舊怨,再度成為盟友。蕭綦脅迫年邁庸碌的顧雍與其余親貴重臣,逼令謝皇后殉節(jié)。父親一手封鎖了姑姑中風(fēng)的消息,外間只知太后悲痛過度而病倒。皇后一死,年幼的小皇子只能交由太后撫育,一旦小皇子即位,太皇太后垂簾輔政,這便意味著王氏再度控制了皇室。

以宗室老臣和謝家為首的先皇舊黨,原以為可以黃雀在后,趁王氏被扳倒,蕭綦立足未穩(wěn),搶先下手除去了皇上,皇位自然便落到小皇子或是子澹的頭上。他們以為手中握著皇后和子澹這兩枚籌碼,便是朝堂上不敗的贏家,卻不知那冰冷的長劍早已懸在他們頭頂,即便是皇后的頭顱也一樣斬下,沒有絲毫猶豫。

當(dāng)日在先皇左右護駕不力的宮人,連同太仆寺馴馬的官吏仆從,都已下獄刑訊。很快有人供出謀害先皇的主使者,正是一力擁戴子澹即位,身為宗室老臣之首的敬誠侯謝緯——弒君,罪及九族,曾經(jīng)與王氏比肩的一代名門,就此從史冊抹去。

謝家的覆敗之下,我越發(fā)清楚地看見,世家高門的昔日風(fēng)光再也掩蓋不住底下的殘破。有些人永遠(yuǎn)停留在過往的輝煌里,不肯正視眼前的風(fēng)雨,或許這便是門閥世家的悲哀。如今天下早已不是當(dāng)年的天下,蕭綦和父親不同,他不是孔孟門人,他信的是成王敗寇而不是忠厚仁德……一將功成萬骨枯,或許終有一天,他會以手中長劍辟開一片全新的江山,踏著尸山血海重建一個鐵血皇朝。

面對當(dāng)朝三大首輔、永安宮太后以及蕭綦手中重兵,原本搖擺不定,欲擁戴子澹即位的老臣,紛紛倒戈,稱小皇子即位乃是天經(jīng)地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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