簫的故事
簫記得她小時候經??匆娧嘧?。燕子在她家的門檐上筑了一個草巢。許多個早晨簫在燕聲啁啾中醒來,她抱著一只破舊的布娃娃坐在鐵床上,聞到一股熟悉的煎藥氣味彌漫了空間。樓梯上有人輕輕地走動。嫻每天早晨把簫喊醒,嫻的發(fā)髻散亂地披垂著,胸前掛著兩朵白色的茉莉花。簫記得她起床后總是看見芝在水池邊刷牙,芝的嘴角上凝結著牙膏的白沫,一柄塑料牙刷在芝的嘴里來回抽動,發(fā)出機械的沙沙的聲音。
水池的左側是煤爐。藥煎在煤爐上噗噗地冒著熱氣,藥味濃郁而古怪。簫知道再過一會兒,那罐藥將被端下來,嫻把藥用紗布濾成一碗黑水,端到芝的手中,芝每天都要喝這種黑水。嫻又把一鍋泡飯端到爐子上去。簫在上學前必須吃掉一碗泡飯,外加半塊腐乳或者一條醬瓜。
簫有許多日記本。在歷史最早的一本日記里簫這樣寫道:我生長在一個資產階級家庭里。我的童年是不幸福的。我母親患有精神病。她從來不關心我。我的外婆一把年紀還要打扮得妖里妖氣。她每天讓我吃泡飯,我沒有辦法,我只好天天吃泡飯。
簫回避了她的養(yǎng)父鄒杰的存在。對于鄒杰,簫從來不提。從十四歲那年開始,簫就害怕回憶養(yǎng)父鄒杰的臉。在她的整個成長過程中,鄒杰一直是她心靈上無法抹去的一塊陰影。
1972年,簫十四歲。簫對十四歲前的記憶都是模模糊糊的,到了這一年,簫的經歷就變得如泣如訴了。
簫那天玩得很累,晚上一上床就睡著了。大概是半夜時分,簫被突然驚醒。她看見一個黑影站在她的床頭,簫想叫,一只手迅捷地捂住了她的嘴。簫認出了鄒杰。她聽見鄒杰壓低聲音說,別叫,你把被子蹬掉了,我在給你蓋被子。鄒杰說完朝門外走去。簫發(fā)現(xiàn)鄒杰是光著腳的,他的光腳在幽暗中泛出寒光。簫害怕起來,她跳下床去關門。門被鄒杰抵住了。鄒杰又閃了進來,他穿著短褲和棉毛衫,身上有一種膏藥的氣味。鄒杰說,簫,你千萬別叫,你是我抱回家的,我喜歡你,我不會欺負你。簫推著鄒杰,你出去吧,我要睡覺。鄒杰說,她有精神病,我不能和她離婚,可我也是個男人,簫,你懂男人和女人嗎?簫快哭出來了,她搖著頭說,我不懂,我要你出去,我要睡覺。她看見鄒杰顫抖著,眼睛里有一點火光在跳動。她的手在空中揮舞著,碰翻了箱子上的一只水杯。
水杯清脆的碎裂聲喚來了芝和嫻。她們在外面敲門。簫聽見了芝的尖厲的聲音,鄒杰,你這回總算讓我抓住了。簫聽見鄒杰開門的聲音非常沉悶,然后電燈亮了,燈光很刺眼。簫終于尖叫了一聲,隨后她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她不知道死氣沉沉的家里為什么突然發(fā)生了這場變故。
簫記得出事的第二天她仍然去上學了。那天有體育課,跳小山羊。簫怎么也跳不過去,腦子里總想著夜里發(fā)生的事。她看見嫻出現(xiàn)在操場那一端,嫻提著草編挎包朝簫招手。簫意識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在等著她。
跟我去鐵路口。他臥軌了。嫻說。
簫的臉色發(fā)白。她僵立著說不出話。
他裝得像個正人君子,干這種下流事。他這是自食其果。嫻說。
簫跟著嫻趕到鐵路道口,鄒杰的尸體已經被拖走了。鐵軌上有一大攤血,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奇怪的紫色。風吹動路上的灌木叢和雜草,簫凝視著那攤血,渾身顫抖。她感到一切都如在夢里。
芝坐在枕木堆上,她雙手捧著一只被血濺紅的解放鞋。鄒杰的喪生使芝的精神有所緩和。芝對著鞋子說了許多話。
鄒杰,你不該和我結婚。芝說。
鄒杰,我不該嚇你。我說要去告你,我其實是嚇你的,你是個大男人,為什么就害怕了?芝說。
簫站在風中。一列黑色的貨車從她的身邊轟隆隆地疾馳而過。簫注視著那列貨車遠去,最后消失在天邊,什么也看不見了。只有三個女人站在鐵路上面對那攤紫色的血。這是1972年的一天,簫十四歲,簫十四歲的時候開始成熟了。
簫十六歲那年自愿報名去了農場插隊。簫本來可以留在城里,但她一心想離開芝和嫻,還有紅旗照相館樓上的陰暗潮濕的家。這是她早就醞釀過的。簫的選擇充滿了時代意識,因而受到了普遍的贊譽。簫自愿下鄉(xiāng)接受再教育的通訊報道發(fā)表在1974年的《解放日報》上,與當年芝在水泥工地上的照片刊登時間相隔十六年。
簫去了農場以后才發(fā)現(xiàn)她陷入困境之中。在蘇北荒涼的鹽堿地上,生活的艱苦和勞動的強度遠遠超出了簫的想象范圍。簫在水田里插秧時覺得自己像一只迷途的小狗,她的纖弱的身體無法承受農場生活。簫想回家,但家已經變得模糊而遙不可及了。許多個夜晚,簫在茅棚里聽見大風吹過蘇北貧困的原野,她想著紅旗照相館樓上的家,想著芝和嫻的臉,竟然什么也想不起來。簫感到一種真正的孤單和恐懼。
簫下定決心回城。她采用了一個女友傳授給她的病退方法,用冰塊在膝蓋上長期摩擦。女友說,咬咬牙,堅持一個月你去醫(yī)院,醫(yī)生就會診斷你有關節(jié)炎了。1976年冬天,簫抱著一塊冰躲進農場簡易漏頂?shù)膸?,她仰望蘆席棚頂上露出的灰暗天空,用冰摩擦著雙膝。簫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她對自己說,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呢?
簫后來拖著兩條僵硬的腿返回城市。她真的患上了可怕的風濕性關節(jié)炎。在骯臟擁擠的鄉(xiāng)村公共汽車上,簫坐在她的簡單的被包上想象回城后的生活。她感到一片茫然。當車窗外的田野農舍最后消逝時,她意識到自己的青春時光已經提前耗費光了。
簫的經歷與她的同時代人基本相似。后來她一直在一家綜合菜場的豬肉柜臺上賣肉。對于這門職業(yè)簫沒有嫌棄之心,她有思想準備。與簫前后病退回城的知青覓得的工作五花八門,有剃頭的,炸油條的,燒鍋爐的,還有一個女孩去殯儀館當了化妝師。他們對簫說,你算是有福氣的,賣肉這行當不錯。簫說:我知足,你們以后買肉都來找我吧。
初上豬肉柜臺的那幾天里,簫老是從自己的衣服上聞到生豬肉的氣味。這種氣味就像植物一樣在她的指甲、頭發(fā)和鼻孔里生長,揮之不去。簫每天都去對面的公共浴室洗澡,但也無濟于事。她沒有辦法了。隨它去吧。簫想豬肉味總比農場生活易于忍受一些。簫后來就不去洗澡了,不去洗澡也就過來了。簫從中總結了對付生活的無為而治的新經驗。
簫回城后發(fā)現(xiàn)芝的憂郁癥病狀日趨嚴重。芝終日坐在背光的窗前,手捧亡夫留下的一只解放鞋喃喃自語。每逢星期三的上午她離家出門,去鐵路道口祭奠鄒杰的亡靈。簫知道星期三是鄒杰的忌日。想起鄒杰她的心中就有一種浮冰的涼意。簫不希望留存鄒杰的任何記憶,但她始終無法忘記十四歲那年的重大事件。鄒杰留在鐵軌上的那攤紫色污血在十年以后仍然散發(fā)著悲愴的氣息。
簫的男朋友小杜有一天在鐵路道口看見了芝,芝對亡夫的刻骨銘心的眷戀使他頗為感動,同時他也擔心芝的安全,第二天小杜與簫在公園約會時提及此事,他發(fā)現(xiàn)簫的反應極為平淡。
你別讓她去鐵道口了。那里很危險。小杜說。
她有病。她要去,我有什么辦法?簫說。我不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