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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jié):我不喜歡女人的生活

茉莉花開時 作者:侯詠


我有一種更奇怪的想法。簫突然說,我為什么不是個男人?我不喜歡女人的生活。你們做男人的不知道做女人有多苦,有多難。女人不一定非要結(jié)婚,可她們離不開男人,最后都會結(jié)婚。我不知道為什么,所以我瞧不起女人,我也瞧不起自己。小杜,你瞧得起我嗎?

小杜躲避著簫的視線,他不愿意回答這個問題。簫懷著一種絕望的心情擰她丈夫的手臂,她說,你說呀,說實話,你瞧得起我嗎?

瞧得起怎樣?瞧不起又怎樣?小杜歪過頭去閉上眼睛,說,婚都結(jié)了,你都懷孕了,還能怎么樣?

簫懷孕四個月的時候聽說了小杜在外面的風流韻事。有個女友告訴她,看見小杜和一個女的在咖啡館里喝咖啡。簫起初不相信,她說,小杜每月只留五塊錢零花,他哪兒有錢請女人喝咖啡?女友說,你真傻,哪個男人沒有私房錢?你就相信他只留五塊錢?簫想了想說,我無所謂。他要在外面胡來,我也可以,一報還一報,可惜我現(xiàn)在懷孕了,這副樣子太難看了,沒有男人會看上我。

有一天小杜穿了一套西服出門,說是去參加朋友的家宴。簫從丈夫的神色中一眼看出了問題。她坐著織毛衣,淡淡地說,你去吧,早點回來。小杜剛下樓梯,簫就放下了手里的活計。她尾隨其后,跟著小杜來到暮色漸濃的街道上。簫穿著睡裙和拖鞋,滿腹狐疑地走在繁華擁擠的街道上。她看見小杜站在一塊公共汽車路牌下,好像在等車。簫正在猶豫是否要跟他上汽車時,一輛汽車靠站了,小杜沒有上車,他只是急切地掃視著從車上下來的人。他是在等人。簫這樣想著就到路邊小攤上買了一袋瓜子。她倚在廣告牌后面,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注視著街道對面的小杜。小杜在暮色中的臉蒼白而模糊,他的焦灼期盼的目光像劍一樣刺著簫的心。簫覺得她的心正一點點慢慢地下墜,一種深深的涼意在她脆弱的體內(nèi)蕩漾開來。簫看了看天空,天空也正在一點點慢慢地黑下來,整個世界空空蕩蕩。

從車上下來的是一個穿杏黃色裙子的女人。簫看見了她的臉和身材。那是個和簫年齡相仿相貌平平的女人。簫很快對她作出了這個判斷。她并不比我漂亮。簫想。她朝前走了幾步,又往后退了幾步。她猶豫著是否要走過去對他們說點什么。小杜和那個女人相擁著朝這面走過來了。簫聽見了那個女人清脆快活的笑聲。正是她的笑聲最后激怒了簫。簫決定不再回避,她突然站在他們面前,不動聲色地嗑完了最后幾顆瓜子。最后簫響亮地清了清嗓子,朝他們腳下吐了一口痰,然后她把手里的瓜子殼全部扔到小杜的臉上。簫對小杜冷笑了一聲,你的酒宴吃完了吧?吃完了就跟我回家,外面流行性病,你可別染上了。

簫始終不去正眼注視那個女人,這是表明她鄙視她的最佳手段。她扭著腰肢朝前走了一段路,回頭再看他們,小杜僵立在路上,一動不動,而那個女人已經(jīng)匯入大街上的人群,匆匆離去。簫站住等小杜過來,但小杜仍然不動。簫低聲咒罵了一句,騷貨。她自己也不清楚咒罵的對象是小杜還是那個女人。

那天小杜在外面呆了很長時間才回家。簫不知道那段時間小杜在什么地方,她聞到了小杜身上有股強烈的酒味。小杜昏昏沉沉地爬到床上來,嘴里發(fā)出酒嗝的聲音,身體散發(fā)出渾濁的熱氣,使簫感到厭惡透頂。她踢了小杜一腳,給我去洗個澡,你怎么這樣臭?你要讓我吐了。小杜沒有吱聲,他仰面躺著,呼呼地喘氣。簫又踢了他一腳,快給我滾下床去,你這個下流男人,你有什么臉躺在我的床上?簫的臉上猛地挨了沉重的一擊,她恍然意識到那是小杜的拳頭,她不相信。簫頭暈目眩地跳下床,她想找臺燈的開關,卻怎么也找不到了。她抓過一本書朝小杜身上砸去,她尖聲叫起來,小杜,你敢打我,你有什么臉,竟然敢打我?小杜在黑暗中躺著,他說,打的就是你,你讓我丟盡了面子。簫說,你還要面子?你要面子就別干下流事。小杜這時候冷笑了一聲,我干下流事?我再下流也沒跟自己的養(yǎng)父睡覺。你這種女人,你有什么資格來干涉我的自由?簫站在黑暗中顫抖著,她不知道是誰把這個致命的隱私告訴了小杜。簫的眼淚無聲地淌過臉頰,絕望和悲憤使簫咬破了嘴唇,她站在冰涼的水泥地上無言以對。事到如今,什么都不用說了。簫想,不要解釋了,事到如今,什么都不要解釋了,她需要的只是報復傷害她的男人。

簫婚后一年,小杜提出了離婚要求。簫對此有足夠的思想準備。當小杜陰沉著臉說出離婚這個不祥的字眼時,簫粲然一笑,她用譏嘲的口吻說,你是個大學生,怎么連婚姻都不懂?女方懷孕期間,男方不能提出離婚要求。小杜說,那好吧,就等孩子出生后再離吧,反正我決心已定,你我無法再共同生活了。簫說,這事可不是全由你定,離不離婚還要看我高興不高興呢。小杜說,你到底什么意思,你不是也想離嗎?簫看著小杜的臉凝神思考著什么,最后她說,離是要離,但我不會讓你太便宜了。

此后就是長達三個月的分居。小杜住在單位的集體宿舍里,他重新回到了從前單身漢的快樂時光中,日子過得輕盈而充實。有一次他和女友一起騎車路過紅旗照相館,看見簫在路邊菜攤上買萵苣。簫沒有看見他們,她和菜販耐心地討價還價,最后拎著一籃萵苣滿意地離去。小杜看見了簫的腹部沉重萬分,想那里孕育著他的骨血,小杜感到惘然若失。他對女友說,你知道嗎?婚姻其實是一只巨大的圈套,只要你鉆進去,生活就變得莫名其妙。

1987年的夏天異常燠熱。這年夏天有許多老人死于酷熱的氣候。嫻就是其中的一員。當七月將近的時候,昔日匯隆照相館的樓上已經(jīng)熱如蒸籠,嫻在病榻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她預感到死神正在漸漸逼近,但她除了大量吞食雪糕和冰水,沒有其他辦法反抗。嫻得了褥瘡,她時常哀求簫給她作全面的清洗,但簫只是敷衍了事地給擦洗一番。簫捂著鼻子,她對嫻說,我這樣也對得起你了,你看我挺著大肚子,我也很累,我也想讓人給我洗一下呢,可我沒這個福氣,我在這個家里從來就沒得到一點好處。嫻后來又要求簫去買冰放到房間里,簫終于忍不住叫起來,夠了,你別再煩我了,電扇一天到晚吹著,天天一度電,你還要冰。既然這么怕熱,你當初怎么不跟那個老板去香港,香港有冷氣,再熱也不怕,還有傭人伺候,你為什么不跟他去?

嫻老淚縱橫。嫻在彌留之際經(jīng)常沉湎于往事的辛酸回憶中。一本發(fā)黃的影集就放在枕邊,但她已經(jīng)無力去搬來欣賞,影集里有她年輕時留下的美麗倩影,這是她一生中惟一為之驕傲的事情。嫻覺得她的一生像紙片一樣被漸漸風化,變成碎片。她想起1938年與孟老板短暫的歡情,想起對那次墮胎手術的逃避,又一次心如刀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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