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樓與守樓的博弈　■

許： 香港在20世紀60年代和20世紀70年代，曾經(jīng)經(jīng)過一個高速發(fā)展的時期，那個時候是不是也拆掉了很多舊城區(qū)？你有沒有聽長輩說起過那段往事？

鄧： 其實當時發(fā)生的那些事情我們現(xiàn)在都不容易知道了，因為沒有一個比較公正的社會史會把這些東西記下來。比如說，我現(xiàn)在都不太記得年份，香粉寮、粉嶺的打石湖村屋、九龍城的何家園石屋、黃大仙的大磡村，這些都是比較近一點的，它們都是一些寮屋、村屋、石屋。這些房子，都是在當年那個城區(qū)還沒有完全現(xiàn)代化的時候，一些窮人用來安居的地方；政府因為要收回那些土地，就要把他們趕走，然后把那個地方拆掉。

許： 有沒有“釘子戶”出現(xiàn)？

鄧： 比較少一點。當然是有很多人拒絕搬走，主要是覺得收地的那些過程還是不公平吧。通常這種時候會出現(xiàn)的情況是，一個住戶會把一個石油氣罐拿出來，然后放在馬路口，說：“你不要逼我！”最近我們在紫田村 那邊看到的還是這樣子，因為生氣的時候你覺得你無路可退嘛，所以就只能選擇做出這樣的反應。

許： 現(xiàn)在觀塘在進行舊城區(qū)改造，也在拆遷。你就住在觀塘，是當事人，我想請教，就你的觀察，香港拆遷是什么狀況？

鄧： 我是從一個比較遠的角度來看的，基本上就是因為政府在賣地，它才能有一定的收入，整個市區(qū)重建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我最近在看一本書，葉蔭聰寫的《為當下懷舊： 文化保育的前世今生》，他就說，基本上以前“土發(fā)公司”（土地發(fā)展公司）也會這樣收舊樓，然后改建成新的樓房，但是他們的效率不高；所以，1998年成立了“市建局”（市區(qū)重建局）之后呢，就開始比較大規(guī)模地拆掉舊城區(qū)，把它建成所謂的比較“貴族化”、“士紳化”的建筑去賣。在這個過程里面，首先他們會計劃一個地區(qū)，這是一個與政府有關的行為，雖然市建局只是一個法定機構，但是，它做這種事情是政府在后面用法律和行政給他們權力的，所以它們是利益共同體，你可以說這個趨向本身政府有在支持。市建局會收回一些地區(qū)，劃定這個區(qū)要重建，然后他們就會告訴你什么愿景啦之類。

許： 居民會收到一份“通知書”嗎？

鄧： 居民會從電視上、媒體上知道，說這里將會建成什么什么。然后就一戶一戶地去收地權，等收齊后，一整棟就變成市建局的物業(yè)了。在這個過程里頭，當然就有很多討價還價，有的人會覺得賠的錢太少，根本沒有辦法再買回與現(xiàn)在所住水平相當?shù)臉牵豢墒鞘諛堑娜水斎徊贿@么看，他們會在外面放風說：“我們已經(jīng)給了他們很多錢，這群人是貪得無厭?！币郧暗那闆r是，我們比較少看到有人會說：“我不要錢，我只要我的家！”——就是剛才說的使用“石油氣罐”的那些人。其實社會上一直有這種人，但是在香港，他們是少數(shù)，所以就會感覺有點不利。然而，市建局會把拆遷這件事，宣傳成一個“利益交換”的問題，而不是“文化議題”。實際上，市區(qū)重建應該是一個“文化議題”，因為它是一個關于人怎樣能活得更好的議題。有很多樓房或者建筑物，它的質(zhì)素本來就很好，可能把它重建成商場之后，它的質(zhì)素反而會下降也不一定?，F(xiàn)在我們香港變成了樓價和你的居住質(zhì)素不對等的情況，你住的地方根本不算好地方，卻被當成“貴族化”的地方來收錢——香港人覺得不太對?。?/p>

許： 跟內(nèi)地一樣。杭州房價也很貴，最偏僻、最便宜的房子也要一萬多一平米，隨便買一套，就要一兩百萬。

鄧： 一萬多一平米，那很便宜啊！跟香港差不多。但關鍵是，你們買房子一開口就是100平米，我們一開口只是30平米，單價可能差不多。香港現(xiàn)在的問題是，你新買的房子的質(zhì)素可能還比舊的更低一點，把好的地方拆掉了，建起來的地方根本不好，甚至更差。

許： 甚至更差？

鄧： 對啊。

我想繼續(xù)講前面那個問題。拆遷變成一個討價還價的過程，市建局就慢慢收，把那個樓房的業(yè)權收起來，一家一家地累積，累積到一條街（你看到那個重建的程序快完成的時候，整條街都釘著一塊牌子說“此乃市區(qū)重建局物業(yè)”）。當它收完之后，它就把土地整塊賣給發(fā)展商。本來每一棟樓都是獨立的，這樣等于是重整了它們的業(yè)權。發(fā)展商買下來后，建更加貴的物業(yè)。在這當中，市建局是一個賺錢的過程，我用便宜一點的價錢去收你原有的居住的地方，再賣給別人，中間我是要賺一點錢的；到那個發(fā)展商的手中，他賺的錢更加多，他建出來的那些樓，肯定會比原來的貴很多很多。所以，新樓一定會貴。但你說，這么貴的房子是不是一定更好住了？也不一定。因為這個涉及“什么是好生活”的問題，這個可以慢慢談。在市建局收樓的過程里頭，從開始收，到真正收到所有業(yè)權，可能就會有不同程度的抗爭。小一點的就說：“你收樓的價錢這么低，我怎么生活?！边@是小規(guī)模的；大規(guī)模的就會一群人結(jié)集起來，然后組成一個關注組，團結(jié)起來向政府去提一些要求。政府當然不會讓你這樣，他就會想辦法分化你、孤立你，然后大家打一些“論述戰(zhàn)”。政府的手段很多，最簡單的就是完全不理你。你去找他，他就“嗯嗯嗯”敷衍了事，不斷重復那句話：“我們已經(jīng)為住戶提供了最大的利益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