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功高蓋主并非什么好事。這次凌淵竟然會叫嗣音來做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使臣,是不是就意味著,兩人之間已經(jīng)開始互相猜忌了呢?
如果可以,他希望將這個男人拉入自己的國中。憑此人的才華,恐怕更勝十萬騎乘。桑敖表面上飲著酒,卻是留著主意打量嗣音。
不論從哪里看,這個人一點都不像一個朝廷命官。
一身纖凈的白衣,沒有佩戴任何珠寶,就連長發(fā)也不過是用一根發(fā)帶隨意地束在腦后。神色顯得漫不經(jīng)心,遠遠看去整個人仿佛是纖塵不染。他似乎不是很喜歡飲酒,所以看著擺上的酒杯略有猶豫,但最后還是取起來小小地呷了口。那時眉心稍稍地蹙了蹙,漸漸舒開時臉上已經(jīng)微微有了抹紅暈。
如果不是談吐間偶爾帶著的威懾,桑敖恐怕會以為眼前的人只不過是一個山園隱士,而不是那個在辛朝翻手成云覆手為雨的左丞嗣音。
嗣音不是沒有留意到桑敖的探究,只是不想理會。這些酒都太難喝,若不是顧及齊王面子,他恐怕抵死也不會多喝上一口。蓬萊樓里就數(shù)他酒量最淺,而玄墨則是嗜酒如命,現(xiàn)在一邊喝著,他依舊感到無法理解玄墨的品位。
又強咽下了一口酒,他仿似漫不經(jīng)心地一提:“小使聽聞神醫(yī)家的傳人正在貴國,不知齊王可否賞臉安排一見?小使有個朋友也精通醫(yī)術(shù),所以對這個人物倒很感興趣。”
桑敖的神色一時卻有些僵。
嗣音所說的那個人,無疑就是現(xiàn)在被關(guān)在天牢的流庭。當(dāng)初丞相要拿人,他就順口許了,誰會想到這個時候嗣音竟來插上一手。像這種小事,他又不好拂了這人的面子……
嗣音自然知道他們心里打著的算盤,卻是有意揚了一雙眸,神色頗是期待。
這視線叫桑敖極不自在,斟酌許久才道:“使臣有所不知,那流庭前陣子涉嫌縱兇行刺,現(xiàn)在正被關(guān)在牢中?!?/p>
“這樣啊……”嗣音不無可惜地道,“沒想到神醫(yī)世家的后人也會有這樣不識抬舉的舉動?!?/p>
見他并不追究,桑敖稍稍舒了口氣,這時卻又聽嗣音聲色娓娓:“剛才進城時聽聞玉瓷閣的少主花十萬黃金買了個青樓女子,如果齊王不笑話,小使倒有興趣見見?!?/p>
前言不搭后語的話叫桑敖頓覺頭昏腦漲。好在一個女人也不是什么困難的事,他當(dāng)即一口應(yīng)下。送了嗣音上別院小憩,另一面則派人去找扶蘇。
一路到了雕欄玉砌的珠閣,嗣音在軟榻上舒服地閉眸養(yǎng)神,直到隱約聽到由遠而近的腳步聲,嘴角才輕輕一揚:“喲,扶蘇姑娘能夠賞臉光臨,真叫小使受寵若驚啊?!?/p>
“死狐貍,入世那么久了怎么還是死性不改?”扶蘇剛回舊迷樓不久就被拖了出來,自然心情不舒坦。周圍沒什么人,她干脆往嗣音那一賴,硬是把他往里面擠了擠,舒舒坦坦地占了半邊。
嗣音懶洋洋地抬了下眼:“承蒙夸獎?!?/p>
這算什么?一路來只聽人家說什么左丞大人風(fēng)華絕代,左丞大人英姿綽約,明明就是死狐貍一只,這些人一個兩個都瞎了狗眼不是?扶蘇看嗣音的視線始終是不爽至極。
“再這樣看我,小心我不幫你?!彼靡糸]著眼,卻似對她的舉動了如指掌。
扶蘇輕嗤一聲:“如果我說要你叫齊王放人,你肯嗎?”
“當(dāng)然不肯?!彼靡舸鸬脷舛ㄉ耖e,“入世后蓬萊樓的人都沒有義務(wù)要幫別人,更何況,幫了你我也沒有任何好處?!?/p>
扶蘇默然。
她知道這并不是嗣音絕情,而是事實如此。他以辛朝使臣的身份來到齊國,不論從哪方面來說,被牽涉入齊國內(nèi)部的糾紛都是極不明智的選擇。他在這一世有自己的人生,他的背后還有整整一個大辛朝,這都注定了他不能因自己的任性就肆意妄為。更何況,如果牽涉入齊國國事,辛朝的皇帝凌淵又會怎么看他呢?
“嗣音,你和那個凌淵,發(fā)生什么事了吧?”看一眼嗣音,扶蘇忽然這樣說。
嗣音依舊溫和地笑著:“是啊……意料中的不是嗎,我現(xiàn)在足以威脅他的權(quán)勢,他開始排擠我了。”
“不恨他嗎?”
“恨?為什么要恨?”嗣音看她一眼,“你我都是經(jīng)歷過很多世的人,這種最簡單的人性難道還不懂嗎?功高蓋主,不管以前你幫過他多少,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都該是預(yù)料中的吧?”
扶蘇不由多看了眼前這人一眼。
過分的理智,這就是嗣音。她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羨慕他:“你難道不會覺得不甘心嗎?我們每次都很好地去保護著希望保護的人,但是,那些人卻偏偏每一次都要反過來傷害我們。一世是這樣,兩世還是這樣……嗣音,難道你就沒有不曾感到過一丁點的——不甘心嗎?”
嗣音的眉心不易覺察地一蹙,一抹異樣的神色轉(zhuǎn)瞬即逝,輕輕一笑:“只要一早就做好了被傷害的準備,自然也不會覺得委屈了。入世不過是一場游戲,感情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東西。至于到底是不是‘有意義’,你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嗎,扶蘇?”
“是啊,我已經(jīng)有答案了?!狈鎏K看著嗣音清冷的神色,反是莞爾一笑,“雖然你不能答應(yīng)我這么做,但起碼還是有辦法的,對不對?”
“那是自然,不然你以為我來這里是做什么的?”嗣音嘴角多了抹狡黠的笑意,擺了擺手,“好了,你進來了那么久,再待下去,恐怕就要有‘辛朝左丞留戀齊國美色’的傳聞了。”
扶蘇起身推了他一把,嘖道:“去你的,就算是有這傳聞也只是會抬高我的身價,至于你的名聲,關(guān)我什么事?!?/p>
“你就不怕我直接撒手不管?”嗣音笑瞇瞇地威脅,臉不紅心不跳。
扶蘇瞪了他一眼。
嗣音目送扶蘇走遠,淡淡地掃了眼房外園圃中不時偷看的人,揚了揚手,陡然一陣風(fēng)過,恰將門面無聲地帶上了。風(fēng)阻斷在了門外,發(fā)線微微垂了,這時那雙眼里的無情才漸漸退去,露出一抹不帶分毫神色的空洞。
不甘心嗎……
他輕輕地一哂,抬頭喝盡了那一杯茶,卻仿佛微微有了醉意。
其實如果想要買醉,喝什么都一樣的。
不過,這次扶蘇似乎真的是遇到麻煩了。遇到了自己愛上的人,對蓬萊樓的人來說,果然是一個大麻煩。幾生幾世積累下來的所有疲憊都會在這一刻里爆發(fā),那么多的背叛傷害而筑起的心墻,都只為這一世崩塌。
明明是最沒有資格去愛上任何人的仙啊……
微微地一聲嘆息,但已經(jīng)分不清是對自己的,還是對扶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