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留守女兵并不知道,馬大刀心急火燎地走,是被曲子激起了火里的一團火。十天前,馬虎帶著他的三個部屬化裝成茶商去南京看望一個茶行老板,老板是他黃埔同學(xué),也是四期的,畢業(yè)后一直在國防部二廳工作。二廳由戴笠直接掌控,同學(xué)從事的工作不而喻,可是國軍敗退南京之后,老同學(xué)卻留了下來,在秦淮河邊開起了一個茶行。這個同學(xué)酷愛喝茶,一天不吃飯可以,一天不喝茶,人就像掉了地魂似的。平時同學(xué)見面,都不叫他的名字,而是叫他王茶仙。開春之前,王茶仙從南京托人捎信,托馬虎從皖南弄點雨前綠茶,要極品的。馬虎是個很重情義的人,既然同學(xué)開了這個口,便去茶場賒了兩百斤皖南雨前“蘭溪毛尖”,牽上棗紅馬,用紙箱裝著馱往南京。他心里明白,王茶仙這個時候想喝皖南好茶,肯定是茶仙之意不在茶。四人在茶場換上便服,馬虎和馬夫錢阿大、一營長周志高扮成茶工,讓團里伙夫王老九扮老板。王老九是團里最老的兵,年齡五十出頭,戴上個西瓜皮帽子,配上嘴邊兩撇八字胡,很有老板派頭,四人在日本兵眼皮底下進(jìn)了南京。
同學(xué)相見,幾泡茶一喝,敘起舊情,馬虎就數(shù)起自己苦衷,說新四軍給養(yǎng)不足,團里槍械少得可憐,好多士兵只好使大刀。王茶仙聽后,就說:“當(dāng)初你就不該投新四軍,你這是自找的。”馬虎說:“現(xiàn)在不是國共合作抗日么,你就看著自己的同學(xué)在窮山溝里耍大刀?”王茶仙說:“我又不開兵工廠?!瘪R虎說:“我不是要你給我送槍枝,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能不能啥?”王茶仙呷了一口蘭溪毛尖,銜在口中慢慢品著?!爸灰贤瑢W(xué)肯幫忙,我大刀團肯定會鳥槍換炮。”馬虎也喝了一口,咕咚一聲咽下肚。他沒有閑心品茶,他的大刀團不但給養(yǎng)嚴(yán)重不足,就連人手一支的槍也沒有。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歌可以這么唱,可真拿著大刀砍鬼子,恐怕不等到面前,鬼子就先把我們米西了。馬虎看著老同學(xué)沉醉好茶的樣子,就說:“茶仙,這兩百斤茶,就算我送你的?!薄澳氵@是啥意思?”王茶仙微微閉上眼,一副“千古儒釋道,萬載山水茶”的得意神態(tài)。馬虎伸出右手,大姆指和食指做成點錢樣:“你總不能讓我白跑一趟吧?!薄澳銊偛胚€說兩百斤茶是送我的,怎么又想討價還價?”王茶仙說?!拔也幌胍阋粋€銅板,只想要你那些沒有扔進(jìn)抽水馬桶的廢紙片。”馬虎這么一說,王茶仙就仰在藤椅上,哈哈笑起來,說:“老同學(xué),我就曉得你給我送茶葉,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按好心?!?/p>
馬虎所說的廢紙片,是一句行話。之前,王茶仙曾跟馬虎說,干我這一行,最重要的情報(關(guān)系到國家安危的)都得吃進(jìn)肚子,然后順著肛門排入抽水馬桶。用火燒掉也不安全,燒有氣味,會暴露自己,在非常時期,氣味就是目標(biāo),這是行規(guī)。馬虎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王茶仙自然是心知肚明。王茶仙和馬虎,原先都是葉挺的部下,可是大革命的浪潮,將一幫黃埔男兒,淘來又淘去,淘到后來,就投奔戴笠了,戴笠是黃埔一期的,屬師兄輩。到了國防部二廳,王茶仙竟是如魚得水,覺著干這行,真的就像喝極品好茶,刺激,上癮,越干越想干??稍谝皯?zhàn)部隊,都是按照長官設(shè)計的戰(zhàn)局走,再大的官,也只是委員長手下的一只棋子。王茶仙在秦淮河邊開茶館,手卻一直沒有閑著,交結(jié)了一批汪精衛(wèi)政府里的高官,口袋里自然不斷有紙片,比如說三天前,他就得到一張。聽同學(xué)這么一訴苦,他心里自有幾分同情,同在一個寢室放了三年屁,一個鍋里摸了三年勺子,再說眼下正是國共合作抗日??墒钦贸鰜?,又有點啥不得,這張紙片是一塊大肥肉,如果送給上官,同學(xué)更會厚待他,戴長官那里,肯定會有重賞。
王茶仙正閉眼猶豫,馬虎突然將手掌朝茶幾上一拍,道:“老同學(xué),你給不給吧?要是不給,我就走人,一個月之后,請你到皖南來給我收尸?!蓖醪柘杀犻_眼睛,道:“老同學(xué),你這是啥意思?”馬虎說:“啥意思,不成功,便成仁!回到皖南,老子就提著大刀上戰(zhàn)場,跟日本鬼子拚個魚死網(wǎng)破!同學(xué)一場,請你收個尸總不為過吧?”王茶仙放下茶杯,道:“老同學(xué),何必如此壯懷激烈?”“你這點忙都不肯幫,還張口閉口老同學(xué)。”馬虎說著,就從茶館后面的廚房拿過一把菜刀握在右手,隨后將左手?jǐn)R上茶幾,道:“老同學(xué),給不給吧?不給我就先卸個手指,給你留個紀(jì)念?”王茶仙這下急眼了,連忙按住馬虎,道:“老同學(xué),有話好說!有話好說!”馬虎仍將菜刀舉在手中:“你給不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