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草草就合一頓，就下晚兒了，瓜兒不想再閑磕打牙，趕著回去。桃兒她媽又把她叫住，咸不咸淡不淡地說：“你眼看就要顯懷了，告訴四合多在意一點兒，別像支嘴兒他老婆似的……”支嘴兒兩口子想起一出兒是一出兒，倆孩子都叫他們鼓搗掉了，傷身子不說，還惹人家笑話。瓜兒經(jīng)她媽這么一說，臉騰地一下子紅了?！扒颇f的，我們成一對渾球了？”瓜兒跟果兒都走，她媽單單把瓜兒送出去老遠，千叮嚀，萬囑咐，桃兒沖梨兒使個眼兒：大姐一懷孩子，就成了這一家子的香餑餑啦。

“三姐，我想吃豆瓣兒糖了?！钡仍撟叩亩甲吡耍覂焊∴止旧駜核频膰\咕嘰咕眼兒。

梨兒的心里不順序，也就不在這小節(jié)不嚴(yán)的地界兒使腦子，一齜小芝麻牙說：“想吃，自個出去買呀，跟我說有什么用?！碧覂喉樋诖统鲆环庑艁?，笑模絲兒地抖了抖?！拔以谠奂议T縫兒揀到一封信，寫得是秦梨兒同志親啟……”梨兒伸手就要搶，桃兒手疾眼快，轉(zhuǎn)身沖她斜楞眼兒：“惦記拿走，沒那么容易，我這人從來就是無利不早起。”

梨兒不知是誰來的信，懸著心，只好鴉默雀靜兒地接受了桃兒的訛詐條件?！盁o賴?！彼R了一句。

桃兒還緊著找補：“欠我一毛錢的豆瓣兒糖，別忘了?！?/p>

梨兒接過信，看看信皮兒，鴨蛋圓的臉兒立馬通紅，團成一個團，往紙簍里一拽，從牙床子迸出幾個字：“還有臉給我寫信?！?/p>

桃兒自然不知她的心思，更鬧不清鹽打哪兒咸，醋打哪兒酸，她也不想鬧清楚，反正豆瓣兒糖訛到手了，趕緊洗洗睡，明個上早班。

桃兒端著臉盆一出去，梨兒跟頭骨碌地爬起來，跑到紙簍那翻半天，把那封信找出來，壓枕頭下邊。

梨兒很早就睡下了，裝打呼嚕，卻一直拿眼犄角兒瞄著桃兒，慎著。

等桃兒眼皮子打架，熬不住，夢見羊上樹了，她才翻身爬起來，拉開臺燈，把信拿出來。拿出來是拿出來，卻又不掏出信瓤子讀，跟得了搖頭風(fēng)一樣地僵持著，腦袋里進行激烈的思想斗爭——這信是打開讀好，還是原封不動地退回去好……

“先瞅瞅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來?！彼搿Ｓ谑?，她咬著后槽牙，把信撕開。信是翻譯寫來的，別的不說，人家那兩筆抹絕對一百一，橫平豎直，一個蘿卜一個坑兒——規(guī)矩。她寫字就不行，像螃蟹爬，又缺胳膊又少腿兒。

“你好，我的梨兒——”

開頭第一句，就叫梨兒的眼淚由著性兒地滴答下來。

他頭一回親她腦門兒時，就開始這么稱呼她了。

當(dāng)時，她被他叫得暈得忽兒，跟喝了一海碗白干兒一樣。

她咂咂嘴兒，好像現(xiàn)在還有那么一點兒感覺。

他在信里說，他到了中國一個最偏遠的地區(qū)，他們廠又坐落在那個地區(qū)最偏遠的一個角落，吃喝都是問題，不到半年體重就減了十幾斤，幸好遇到當(dāng)?shù)匾粋€姑娘，雖然年齡比他大幾歲，但是十分善良，總照顧他。

梨兒心里咯噔一下子，本來這么些日子都沒聯(lián)系，冷不丁突然來封信，就讓她起疑，再聽她一個勁兒夸這個姑娘，她就預(yù)感了什么——她跟那個翻譯別的沒學(xué)會，就學(xué)會了一樣：咬文咂字。

來信又說，一來二去，他跟當(dāng)?shù)啬莻€姑娘有了感情，并準(zhǔn)備下個禮拜結(jié)婚，起碼姑娘在政治上沒毛病，也可以給他做一把保護傘。既然前途再沒指望了，就只求后半生平安無事了。他叫她原諒他，要恨就恨我們生不逢時，偏偏趕上了中蘇關(guān)系破裂……同時他也勸梨兒找好人家快些嫁了。

“涼的熱的，你都能吃，倒是不忌口。”梨兒心說。

一個鄉(xiāng)下土丫頭，還比他大幾歲，就指望人家能給你仗腰子，你就娶了她！梨兒越尋思越委屈，既覺得委屈了自個兒，也覺得委屈了他。平時吃面包蘸黃油的主兒，到那個褶子百撓兒的地界兒，水土能服嗎？！

“三姐，你三更半夜哭什么呀？”桃兒這晚兒突然醒了。

“我做了個噩夢……”梨兒趕緊把信藏起來，抹抹淚。

桃兒撩開她的被，鉆進她的被窩里，替她擦擦眼眶子?！澳阊?，真是的，林黛玉一個。”妹子的一句體己話，倒勾得梨兒正經(jīng)八百地哭起來，桃兒也不言聲，就直勾勾地瞅著她?？捱^一抱之后，她覺得輕松了，仿佛心上的一個包袱落了地。

“我哭這么一場，真不值當(dāng)?shù)?，咱們睡吧。”梨兒把腦袋縮在被子里，很快地就睡著了。轉(zhuǎn)天早起，梨兒一照鏡子，她腫眼囊泡，一看，就是頭天哭過。